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两个老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个人最终把目光齐聚在李秀秀身上,看着她爹一声妈一声地哭。李木匠蹲下身子,摸着女儿的脚掉眼泪。张老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慢慢将目光转向宁奇家的院子。

张老汉想去请白兰芳,他不是请她拉车送人,他是想请她给照看着毛蛋。他犹犹豫豫将步子迈到墙边,张嘴要喊的那一瞬间,他又将嘴合了回来。

近一年以来,两家之间,准确地讲应该是白兰芳和李秀秀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张老汉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先是李秀秀从头到脚换了穿戴:的确良的褂子、哔叽裤子、尼龙袜子、白塑料底子的黑平绒拉带鞋。她有事没事会在院子里拍拍打打,好像专门拍给人看。白兰芳哪里容得她如此显摆,她不但换了穿戴,还买了一辆崭新的锰钢自行车:卡圈、细胎、凹梁、翻把,链盒是包着的,那车子不但车把上镀了光,后衣架和支架也都镀了光,银灿灿的。整个白天,她把车子都放在院子里,没事的时候白兰芳就擦车,嘴里哼着小曲,还故意把那车铃铛按得“叮呤叮呤”地响。没过几天,李秀秀买回一台缝纫机,是蜜蜂牌的。她把缝纫机抬在院子里,天天无偿地给村里的人扎鞋垫子。缝纫机嗒嗒地响,李秀秀嘴里也哼着小曲。到收秋以后,白兰芳买了一架红灯牌的收音机。她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把收音放在桌子上。除了下地的时候,只要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把声音拧得很大。

忽然有一天,李秀秀请了周世宝来在她家的房头上栽了一个很高的杆,杆的顶端绑了一个大铁漏勺一样的东西,说是天线。周世宝吃饱喝足之后满庄撂巷传扬开了:李秀秀准备买电视了,大家有电视看了!买电视要花一大笔钱,李秀秀一咬牙,豁出今年过个素年,她要把那头大肥猪卖了。为了多挂些重量,那天一早她煮了一大锅玉米面糊糊,全部倒进猪槽里。那头大白猪自从扔进这猪圈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这会儿它不抬头地吃,一口气把猪食吃了个精光。

现在该是抓猪捆猪的时候,李秀秀和周世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面对这个大家伙犯了愁。周世宝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

李秀秀问:“啥办法?”

周世宝问:“家里有酒吗?”

李秀秀迟迟疑疑说:“有,怎么了?”

“拿来。”周世宝用命令的口气说。

李秀秀进屋提出一瓶酒,周世宝接过来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让李秀秀再端些玉米面糊糊倒进猪槽,他把瓶中的酒也全部倒了进去,用猪食板子搅和匀了。猪这东西原来是个不知饥饱的畜生,见食就吃,又把猪食吃得精光。大白猪吃饱了喝足了,像个醉汉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捆绑了,然后抬上架子车。

周世宝拉起车刚走了两步,忽然李秀秀喊道:“站住站住。”

周世宝停了车,问道:“又出啥事了?”

李秀秀指着猪说:“你看这个死猪拉屎了,咋办呢?”

周世宝放下车走过来一看,笑着说:“我还以为出了啥大事呢,大惊小怪的。猪拉屎怕啥,用锨铲掉就得了呗。”说完去拿铁锨。

李秀秀吼道:“我说你是猪脑子啊!你以为那是拉的猪粪,那是拉的钱。猪拉一泡粪,就少卖几十块钱,等拉到收购站,我估摸着百儿八十就拉没了。”

周世宝问:“那你的意思是?”

李秀秀说:“我能有啥意思,还不是靠你想办法。”

周世宝一脸无奈:“我能想出啥办法来?总不能把猪屁股缝住吧。”

一句话提醒了李秀秀,她看了看猪屁股,说道:“不能缝咱就不能堵吗?”

周世宝似乎开了窍,随手捡起一个玉米芯子,用水蘸湿了,生生地从猪屁股塞了进去。

到收购站抬下猪来,那猪一动不动。周世宝踢了一脚,一点反应都没有。收购员翻开猪眼看了看,又摸了摸口鼻说:“怎么拉了头死猪来了?”

二贫协说:“不会吧?”

他再摸摸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李秀秀脸上。此时李秀秀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李秀秀一屁股坐在地上,爹一声妈一声地大哭起来。

现在她明白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多卖几个钱给猪喂了那么多的食,又将它捆得那么死,更不该堵住这畜生的屁眼,连胀带憋,生生把一头猪做害了。猪死了有肉在,关键的关键是这样一来不但丢了猪,还丢了人。电视天线立起来买不到电视机,村里人说闲话事小,还不得让白兰芳当了小曲子满庄撂巷地唱。

思来想去,李秀秀觉得杀了这头死猪请客,请来全村的人吃颃圈肉,先把众人的嘴堵上。果然,李秀秀杀了猪把全村的人请了个遍,就是没请白兰芳。白兰芳也不是省油的灯,李秀秀请客的时候,她把收音机对着李秀秀家院子放着,把音量拧到最大。那收音机便像大喇叭一样喊起来: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

不知啥时候张老汉已经把架子车拉了过来,对李木匠说:“往车上抬。”

李木匠问:“没人拉车,抬到车上顶啥用呢?”

“马号里没马,拉上驴也能当差。我拉吧,还能有谁呢。”张老汉很有主见地说。

李秀秀只管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看见老公公拉了车来戛然住了声。听完他说的话,她惊奇地看着他,她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见李木匠没有反应,张老汉催一声:“抬呀!”

李木匠这才回过神来,两个人将李秀秀抬上车。

张老汉拉起车便走,李木匠拴条绳要帮着拉。张老汉说:“我一个人能拉动,你有病就别去了,在家里把娃娃看好。”

说完,拉着车向医院走去。

就在张家院子里手忙脚乱的时候,白兰芳一直站在隔墙的那一边,幸灾乐祸地看完了整个过程。一直看着张老汉拉着车走了,她才哼着小曲进了屋,心里便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她暗地里解着恨:腿折了才好呢。不一会儿宁奇回来了,见白兰芳哼哼唧唧的样子,问道:“今天这是遇上啥高兴事了,看把你乐呵的。”

白兰芳反问道:“你是不是看着我哭鼻子你就高兴啊?”

宁奇说:“人家好心好意问你,尽说那些不上串的话。”

看着宁奇有些不悦,白兰芳走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说:“今天出了个稀罕事。”

“啥稀罕事?”

“李秀秀出事了!”

宁奇问:“出啥事了?”

白兰芳说:“踩着梯子上房,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是吗?”宁奇十分震惊。

白兰芳说:“怎么不是。像这号人,摔死活该!”

宁奇急忙问:“伤得轻重?人呢?”

白兰芳说:“人让她老公爹用架子车拉到医院去了。”

“他老公爹?”宁奇问:“70多的人能拉动车?”

白兰芳说:“月大月小是赶下的,坏事干多了是攒下的。老公爹不拉谁拉?我敢说,全村子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拉她的……”

白兰芳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着解恨的话,宁奇再没有往下问,在屋里兜开了圈子。突然,他向门外走去。白兰芳问:“饭都没吃,又到哪里野去?”

宁奇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回一趟学校。”

白兰芳说:“明天去不行吗?”

宁奇没有回答,翻身上车,箭一般射了出去。

去公社卫生院的路紧靠着红牛湖边修建,那是一条刚铺好的石子路。没经过汽车碾压的路面上驴卵子石头满路滚,张老汉佝偻着腰,吃力地拉着车。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时停下来咳嗽一阵,等那咳喘平息了再继续往前走。该死的咳喘病折磨了他一辈子还嫌不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劲。张老汉心中暗自诅咒,又一次艰难地迈开了脚步。

一路上,李秀秀的眼泪一直没干。一开始那是疼出来的眼泪,她的脚确实疼得厉害,这种疼不像割伤的那种疼法,是那种铭心刻骨的疼,疼得直往心里头钻。现在,随着路程的延长,她的伤痛已然不仅仅是脚疼,心也开始疼起来,而且疼得厉害。

她发现自己第一次心疼起老公爹来。

看着老人吃力地拉着车的背影,她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觉得他太可怜了。人生的可怜是命里注定的事,而他如今的可怜,多半是自己造成的。她一直以为,公爹的心里肯定把她恨死了。在她突然出事疼痛难忍又万般无奈的那一瞬间,她首先想到的是他会在那里看她的笑话会在暗地里解恨,这会儿他的心里一定在骂,摔死才好呢。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位70多岁的身患咳喘病的、让她剜眼眼见不得的、备受她责难的、弯腰驼背的老人会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推来架子车拉她上了医院。

她后悔极了,最后悔莫过于前几天那一碗鸡蛋汤的事。这会儿想起来太不应该,做得也太过头。你说人老了都有眼馋嘴馋的毛病,背过人摸两个鸡蛋吃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吃就吃了呗,不就是两个鸡蛋嘛,为两个鸡蛋让他那么下不了台,何苦呢!

张老汉再一次停下来,使劲地咳喘着。李秀秀能从车辕传递过来的颤抖中体会出他此时此刻会有多么地痛苦。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爹!不咋的吧?”

张老汉咳出一口痰吐了,回眼四顾,好像在找什么人。

李秀秀问:“你找啥呢?”

他问她:“你爹来了?在哪里?”

“没有呀!”李秀秀好奇怪。

张老汉又问:“那你刚才喊谁呢?”

李秀秀一想刚才那话,脸猛然红了。她这是怎么了,从来不曾喊过爹今天咋随口就喊出来了?一想到这里,她居然自己对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自打进了张家的门,她就没对老公公叫过一声爹,在家喊他的时候是“哎”,或者干脆啥也不叫冒搭话。对男人张存占称呼是“你们爹”,对外人称呼是“张存占他爹”。后来有了毛蛋她略微尊重一些,称呼为“他爷爷”。无论称呼不称呼或者怎么称呼,张老汉全都不在乎,倒是刚才这一声“爹”,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看着公爹吃力地拉车,李秀秀真想跳下车自己走,或者她拉起车让他坐在上面。她猛然想起他爹,她猛然觉得那拉车的就是她爹。她的眼泪又一次涌流出来。她坐在车上如坐针毡,他突然感觉红牛湖边的这条路为何如此漫长?她的心情无法平静,心里一直盘算着,这次出了院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公爹热热乎乎煎一盘鸡蛋吃。还有,以后的鸡蛋再也不卖钱了,就留着自个儿吃,她要给公爹多吃点。

张老汉实在迈不动步子,终于停了下来。他坐在红牛湖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喘。一口浓痰总算咳了上来,他使劲一吐,那痰吐入湖中,他眼瞅着那东西随着风波向湖的中心漾去,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目光并没有就此收回来,他一直茫然地看着湖中的芦丛,和芦丛周围上下翻飞的鸟儿。

张老汉艰难地立起腰来,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的眼前直冒金星,刚一挪动脚步,一个踉跄仆倒在湖坡上。李秀秀见状,急忙呼喊:“爹你怎么了?”

张老汉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

李秀秀着了急,哭喊着:“爹你到底怎么了?你千万不能吓唬我呀!”她哭着喊着,一骨碌从车上滚落下来。

正在公公媳妇十分危急的时候,宁奇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追了上来。他一看眼前的情况,大吃一惊。他把车子扔在一边赶紧扶起张老汉,连声地喊:“老叔你醒醒,你醒醒……”

张老汉睁开眼睛,问道:“你咋来了?”

宁奇说:“先不说这个,治病要紧。”

张老汉再没有多问,回头看车。一见李秀秀爬在路上哭,推一把宁奇说:“快去,快去!”

宁奇来到李秀秀面前,扶她坐了起来。他问:“不咋的吧?”

李秀秀一个劲地哭。

宁奇说:“咬咬牙坚持一下。”说着,将她抱上车。

他又问张老汉:“老叔你怎么样,我看你也上车,到医院看看。”

张老汉问:“这又不是汽车,我上了车它能自己走啊?”

宁奇说:“你们都上车,我来拉车。”

张老汉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拉?”

“是的,我拉。”他说:“我听白兰芳说了秀秀的事,专门赶过来拉车的。”

李秀秀脱口而出:“真的?”

“可不真的,还是她让我来的。”宁奇回答得很平淡。

张老汉想了想说:“既然你来了,那就麻烦你了。这样,你把她拉到医院去,我得回去。家里的鸡猪都得人照管,还有毛蛋,他外爷爷根本领不住。”

宁奇问:“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张老汉反问:“我不回去又咋办呢?”

宁奇说:“那也好。你如果不碍事的话,缓一阵你先回去,我送秀秀。你放心,一会儿到医院就有办法了。”

李秀秀擦一把眼泪,不无歉意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了。”

宁奇说:“快别说那见外的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门连门,乡里乡亲的,有啥麻烦不麻烦的。”

李秀秀脸红红的,慢慢低下了头。

宁奇把车子扶起来,交到张老汉手上说:“这样,大叔你把车子推回去,好好照看毛蛋,去医院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在,你老就放心吧。”

张老汉嘴角抖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宁奇打发张老汉回了,套起绳子拉了车便走。

张老汉推着自行车,径直来到宁奇家。白兰芳看见张老汉推着自己家的车子,先是一个惊奇。她问他:“老叔你怎么推着我们家的车子,谁给你的?”

张老汉说:“你们家宁奇给的。”

白兰芳追着问:“他人呢?怎么会和你走到一起?”

张老汉说:“这还得多谢你啊!”

白兰芳更奇怪,问道:“谢我什么?”

张老汉说:“你们这些嫁给书理人的人就是看得开,我们家秀秀那样对你你都不记仇,看见她腿摔坏了,赶紧使了自己的男人追了去。宁奇让我把车子推回来,他拉着秀秀去了医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送走了张老汉,白兰芳心中一团怒火直往上升腾。她从张老汉手中接过自行车,真想追到医院去问问宁奇的岁数。她暗自思量,越想越觉得宁奇这事做得不地道。她开始盘点自己男人的行为。第一,听了李秀秀腿摔坏的消息他为什么那么着急上火?第二,想送李秀秀上医院为啥不明说,非要编出走学校办事的谎话来骗她?这第三嘛,就是今天晚上的事。如果李秀秀一旦住了院,两个人待在一个病房里,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有了这一通盘点,勾起了她对往昔一些事情的回忆。是的,李秀秀遇上什么干不了的事,总爱甜甜地喊宁大哥,而宁奇呢?总是随叫随到,从不推辞。每次干完李秀秀总是挽留他吃饭,有时候还会炒上一盘鸡蛋,提出一瓶酒和他对饮。这还不算,让白兰芳最气恼的是,每次她和李秀秀闹矛盾的时候,只要他在场,他都会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推进屋去,让她有话没处骂,有气没处撒。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一对狗男女在医院里过夜!

想到这里,白兰芳推起车子就要出门。这时候孩子醒了,在那里大哭大喊起来。她返身进屋,只好先给孩子喂奶。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张老汉。张老汉怀里抱着毛蛋,毛蛋蹬着腿子一个劲地哭。张老汉一看白兰芳在喂奶,调转头就要出门。白兰芳喊住他说:“老叔你别走,有啥事你说。”

张老汉停住脚,但是没有开口。

毛蛋哭得更厉害,张老汉不住气地抖着。突然白兰芳明白了,说道:“这孩子肯定是肚子饿了,抱过来,我给他喂。”

张老汉很难为情,白兰芳催道:“快抱过来啊!”

张老汉将毛蛋交在白兰芳手上,她坐稳了身子,让两个孩子每人含了一个奶头,看着他们大口大口地吮吸着。

白兰芳轻轻抚摩着孩子们的头,一脸幸福。

吃完奶张老汉就要抱了毛蛋回家,白兰芳说:“他妈没在家,要不孩子就放到我这里吧。”

张老汉说:“那怎么行呢,尽给你们添麻烦。”

白兰芳说:“老叔你快别那么说。我明白你的心,大人是大人的事,孩子又没有错。再说了,娃娃就是吃奶长大的,你抱了回去,今天夜里咋过呢?”

张老汉一听,感动得胡子颤颤地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经过诊断,李秀秀的腿没有摔断,是踝关节错位。医生按摩复位之后,打了石膏。伤虽然治了,疼并没有立马消失,直疼得李秀秀不住气地呻唤。这期间宁奇一步也没有离开病房,看着她疼成那个样子,急得在地上团团转。

太阳落山之后,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宁奇拉亮了病房的灯,站在那里直发愣。这会儿他要思考两个问题,他认为这两个问题既迫在眉睫又十分重大:第一个问题是,他是要回家,还是留在医院;与之紧密相关的第二个问题是,如果属于后者,那么他今晚是睡在病房里,还是躺在走廊的条椅上。

医生进来了,看了看吊瓶又看了看脚,嘱咐一番就要离去。宁奇问:“医生你看她这病能不能出院,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给开点药我们回去慢慢养着。”

医生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心疼钱呢还是心疼人呢?脚肿成那个样子,不消了肿能出院吗?”

宁奇再也不敢吭声。

医生刚一出门,李秀秀说话了:“我要尿尿。”

宁奇回过神来,随口说了一句:“那就尿呗。”

宁奇走出病房,不大工夫领了一个护士进来,指着李秀秀说:“她要尿尿。”

护士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说道:“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亏你还是个教育人的,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的老婆要尿尿也来找护士,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问你,要不要我给她擦屁股?”

宁奇万万没想到护士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赶紧解释说:“请你不要误会,她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他男人。”

护士问:“既然不是她男人,那你为什么又是给她交住院费又是跑前跑后找大夫联系住院?”

没等宁奇回答,护士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说:“我知道了,你们是相好的对不对?既然好都好了,侍候人家尿个尿既不丢人也不低气,还装得什么正人君子。名副其实的臭老九,酸!”

宁奇说:“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们是邻居。”

护士歪着头问:“那人家男人咋没来,非得你来?”

宁奇理直气壮地说:“男人搞副业去了,不在家,咋啦?”

护士一脸奸笑:“别说了,一切全明白了。”

宁奇问:“明白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护士说:“不——打——自——招!”

护士说完,摔了门走了。

宁奇和李秀秀面面相觑。

宁奇十分恼怒,他很想追上护士去和她好好理论理论,至少要把今天的事情向她解释清楚,最终达到必须让她帮助李秀秀把尿尿了的目的,否则我就去找他们的院长评理。然而一想起护士那极具怀疑的目光和尖酸刻薄的话语,他的心又凉了下来。是啊,今天的事那才真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如果一旦在医院里嚷嚷开了,那他浑身长满了嘴恐怕也无法说得清楚。退一步讲,即便说清楚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真想把李秀秀拉回家去。但是一看床前挂着的吊瓶,他为难了。

这时候李秀秀又催:“实在憋得不行了,你想憋死人啊。”

宁奇现在真的有些束手无策。忽然他对她说:“要不我把吊瓶举着,背着你到厕所去。”

李秀秀拉着哭腔说:“你把我背到厕所又能咋样呢?我又不像你们男人,能站着尿啊?”

宁奇想了想,从床底下拉出个尿盆,两个人对着尿盆发呆。待了一会儿宁奇说:“我先出去,你想办法尿吧。”说完就要出门。

李秀秀大喊一声:“你站住!”

宁奇站定,问道:“怎么了?”

李秀秀说:“你走了我怎么尿?”

宁奇摊开两手说:“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你啊!”

李秀秀说:“猪脑子,你就不会掂着我尿。”

宁奇吃了一惊:“掂着尿?怎么掂?”

李秀秀说:“怎么掂,就像掂你们家娃娃尿尿一样掂。”

宁奇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说啥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尿到裤裆里啊!”李秀秀哭了。

宁奇摇了摇头,慢慢走到床前。李秀秀解开裤带,将裤子退了下来。宁奇像被黄蜂蜇了一下,陡然转过身去。李秀秀叫道:“来呀!愣着干啥?”

宁奇没有动。

李秀秀又喊:“我是老虎,能把你吃了不成?”

宁奇伸手拉灭了灯,这才回过身来,慢慢抱起了李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