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时间回到20年前。

市妇幼保健所的大门紧闭着。宁奇抬头看看天,城里的天一片灰蒙蒙的,日头虽然冒过了楼顶,却也没有乡下的日头那么鲜亮,好像蒙了一脸的灰。从日头的高度看,时间应该过了九点。

妻子白兰芳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她坐不下身子,只能在门前焦急地挪着步。其实宁奇比她更焦急,但是他得装出不急不躁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再等等,再等等,没事的。”

如果从出发的时间算起,他们已经折腾了至少有四五个小时了。五更天的时候白兰芳开始喊肚子疼,宁奇急急忙忙敲开五婶家的门,一路小跑把五婶拽了过来。五婶一看白兰芳的肚子大得吓人,再看两只脚,肿得像发了面的蒸馍,一按一个坑。五婶情知事情紧急,她万万不敢接这活计,催着宁奇赶紧往市里送。宁奇不敢怠慢,立刻收拾了东西往市里走。从宁家梁子到市里整整30里路,道路是石子儿路,是宁奇用自行车把她驮过来的。等到了市里,两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湿透了。

从五更天白兰芳猛然喊肚子疼那一阵开始这疼痛就没有停止过,他们盼望已久但又十分紧张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她到了预产期。这会儿白兰芳头上的汗依然漉漉地淌着,鬓角的头发紧贴在脸上,嘴唇有些发白。第一次来到这庄严而陌生的地方,肚子疼仅仅是一个方面,没有结果的无边无沿的等待和未知吉凶的后果带给她的紧张才是更主要的原因。

好不容易来了人。

好不容易开了门。

一帮邋邋遢遢的女人掺和着两三个男人懒懒散散走进大门,他们扫都不扫一眼候诊的病人,高昂着头走进各自的房间。就诊的人们把目光全都投向诊室,又是一阵充满希望的急切的等待。那些白色的房子似乎很神秘也很神奇,等她们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人的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个身上穿着白大褂头戴白帽,他们精神振作,转眼间全都变成了飒爽英姿的白衣天使。

宁奇扶着白兰芳,慌忙围了过去。

她们根本没有理睬他们,她们径直来到挂满语录和标语的前厅,面对正中央的领袖像整整齐齐站成3排,神情异常庄严肃穆而且十分凝重。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起了头,领着大家齐声背诵: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宁奇十分佩服她们的背功,他们一口气背了几十条语录居然没有看书也没发现有一处出错,而且声音整齐如一,全部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他扶妻子慢慢坐在条椅上,无奈地看着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呻吟。

语录的背诵继续着。

忽然,宁奇的目光被另一个极其微弱的呻吟声吸引了过去。循声望去,对面的条椅上坐着两个人,他们比宁奇他们来得还要早一些。那也是一男一女,准确地说,是一个大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从相貌上看得出那男孩绝对没上20岁,女孩最多也就十六七岁。但是宁奇敢打保票,那女孩已经是媳妇。他之所以这样判断不仅仅是因为她挺了个大肚子,而是她头上那顶象征性的标志——白帽子。

她是回民?

他们是回民?

他们结婚了吗?

宁奇百无聊赖,随心所欲地猜测着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神圣的集体背诵终于结束了,大夫们各自走进各自的诊室,开始就诊。一个大夫喊:“马彩花!”

没人应声。

“马彩花!”

还是没人应声。

大夫又喊了两声,仍然无人答应。候诊的人陪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落到那两个回民身上。那男的似乎猛然顿悟,对女的说:“好像是在喊你。”

女的好像方才醒悟过来,赶紧起身进了诊室。

不大工夫她返了回来,声音怯怯地对男的说:“人家大夫说了,让你也进去。”

男的先是一愣,随后说:“给女人做检查,我进去干啥?我不去。”

女的低声咕哝一句:“反正人家说必须要男人去,男人不去人家不给检查。”

男的无可奈何,跟随女人进了诊室。

紧接着就听见诊室里传出严厉的的盘问声:“姓名?”

“阿里子。”男的答。

“阿里子?什么阿里子?”大夫问。

男的赶紧改口:“我叫哈德金。”

“年龄?”

“19。”

她转问女的:“姓名?”

女的回答:“小名色旦子,官名马彩花。”

“年龄?”大夫继续问。

…………

“年龄?”

…………

“我问你的年龄呢,聋了?”大夫开始发脾气。

女的不说话,男的轻声说:“17。”

候诊的人们被这审问的声音吸引着,纷纷聚在诊室门口,等待着审问的结果。

大夫仔细端详着色旦子,她说:“看来你们肯定是没结婚怀的孩子,如果属实,这属于不合法婚姻,这样的孕妇我们不会接诊的,你们回去吧。”

她向外面喊:“下一个!”

宁奇他们挂的是第二个号,没等到喊姓名,他已经搀扶着白兰芳走进诊室,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但是马彩花并没有离开患者的坐凳,他们只好站着等。大夫又一次呵斥他们离开,她哭了,两只瘦小而稚嫩的手紧挽在一起。宁奇发现,她的腿在微微发抖。

那个自称阿里子的大男孩说:“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婚姻,大夫请你给她检查吧。”

大夫说:“17岁能结婚吗?哪条法律规定的?哄鬼去吧。”

阿里子急了:“我们真的结婚了,我可以向伟大领袖发誓。”

大夫说:“那好,我问你,你说你结婚了,谁可以证明?”

阿里子本能地扫视着诊室内外的人,所有的人全是陌生人。他有些着急,脱口说:“我们都请阿訇老人家念过尼卡哈了,只要念了尼卡哈,那就是最大的权威,也是最好的证明。”

大夫说:“阿訇念了不错,但是那仅仅是宗教仪式而已,那能证明什么呢?现在,唯一能证明你们合法婚姻的是革委会颁发的结婚证书,你能拿出来吗?”

两人无语,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们的情况大夫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原因是她根本不懂回民。

回民早婚,在那些居地偏远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地区,这种年龄结婚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这类不合法的事实婚姻在民间有它的合法性,这是见怪不怪的事。阿里子说得没错,就回民结婚而言,阿訇念了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其他均可以忽略不计。这些风俗习惯宁奇是略知一二的,他在心中诅咒一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内心的诅咒并不能解决色旦子的就诊和他们急切的等待,很显然,他们是无法拿出结婚证的,这就意味着,色旦子是无法接受检查的。然而她已经到了非查不可的时候,因为她除了肚皮大的和那瘦弱的身体无法成比例之外,她的脚还肿得很厉害,她的脚已经无法穿鞋,那双条绒鞋是踏倒后根穿的。

在整个近乎审问的过程中,宁奇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叫色旦子的女人,他无法想象,她那瘦小的身材是怎样支撑起那硕大的肚子的。现在,她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他看她几次想抱那男的又不好意思,他想她这阵儿一定很害怕。男的被大夫一阵诘责早已低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宁奇知道自己的分量。尽管他是一个农民到了这城里他算不得什么显眼的人物,但是与面前这一对小夫妻相比,他居然觉得自己是强者他们是弱者,他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怜悯之心。

这种怜悯给他壮了壮胆。

他上前一步说:“大夫要不这样,你先给她检查,至于结婚证的事让他后面给你送来你看行不行。”

大夫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这是牵涉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党的政策的重大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你的原则性跑到哪里去了?出了问题谁负责?”

宁奇准备向她解释,但是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开始审查他:“你是干什么的?”

宁奇说:“我是来陪家属检查的。”

她很不耐烦:“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宁奇说:“我,我是个农民。”

“什么成分?”大夫用一双饱含革命警惕的眼光盯着他。

宁奇想都没想,说道:“贫农,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的场合隐瞒了自己的阶级成分,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心虚,而且底气很足,甚至有些理直气壮。

大夫口气稍稍放缓说:“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中坚力量,你自己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我真不知道你们那里的革命是怎么搞的,你的革命警惕跑到哪里去了?”

宁奇憋了一早晨的毛火在这一刻熊熊燃烧起来,好在这毛火燃烧在胸膛里,并没有喷发出来。他强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说:“大夫同志,你能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错误,这是对我的极大帮助,有利于我思想的改造,我很高兴也很感谢。作为白衣战士,你们的职责是很高尚而神圣的,我十分钦佩。在当今阶级斗争十分复杂的情况下你们能把好关站好岗,我更钦佩。”

说完这番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心中积攒好了的那一堆埋汰大夫的话为何没有出口,而口中说出来的话居然与心中的话背道而驰,纯粹言不由衷。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很龌龊。

他暗自问自己,我还是我吗?

但是,她那张一直保持革命警惕的脸终于松驰了下来。

看来这顶高帽子她戴得极其舒服。宁奇窃喜。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伟大领袖又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队伍中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宁奇背了两段语录。

她挪挪屁股,想站起来。

宁奇说:“他们不就是没带手续嘛,我想这是他们的疏忽,绝对不是有意的。对不对?”宁奇转过头问阿里子。

阿里子赶紧接住话头:“就是的,就是的。”

宁奇又说:“我认为,这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一定要严肃对待。但是,面对特殊情况应该灵活处理。咱们经常讲活学活用,咱们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应该先查病你说对不对?你看她这么瘦弱的身子挺着那么大一个肚子,脚肿得就跟起面馍馍一样,肯定有大毛病。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事,一旦出了问题,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女大夫开始沉思。

宁奇对着阿里子说:“完了记着把结婚证给大夫送过来。”

说完,向他挤挤眼睛。

阿里子诚惶诚恐,嘴里“啊啊”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奇的这个台阶铺得很管用也很及时,大夫看了看色旦子,起身往检查室走去,边走边说:“进来查吧。”

检查的结果很不好,色旦子的水肿是一种叫先兆子痫的病症。宁奇不知道这病对于生孩子有什么影响,反正大夫说得很严重:立即住院,刻不容缓。

有了前面的铺垫,白兰芳的检查格外顺利。宁奇带着妻子检查完以后走出诊室,发现阿里子和色旦子两个人还没有走。他上前问:“人家不是说让你立即住院的,怎么还在这里?”

阿里子说:“我们在等你。”

宁奇问:“等我做啥?”

阿里子说:“大哥今天多亏了你,不是你出面说情我们肯定查不上,我们等着感谢你,我们两口子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是。”

宁奇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有病本来就应该查的。赶紧住院去吧,要不我们一起走,我们也去住院。”

两个人眼睛突然一亮,像是遇到了救星。

刚走出大门他们又停下来,阿里子说:“大哥还有一件事。”

宁奇停住问:“还有什么事?”

阿里子有些不好意思:“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宁奇问:“帮啥忙你说。”

阿里子说:“你刚才说随后让我把结婚证给人家送过来,实话告诉你,我们根本就没有那东西,你说我把啥送给人家。我想请你再给大夫说说,能不能不送。”

宁奇听完“扑哧”一笑,用指头点着他说:“你呀你呀,你真是老实到家了。”

阿里子和色旦子大睁着4只眼睛大张着两个嘴巴,等待着他的教训。

宁奇说:“今天的事她本来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按你们回民的话叫多绕了一把馓子。为了能给色旦子检查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给你找个理由给她铺个台阶罢了,出了这道门槛谁还认识谁呀。她是哪路的神仙,给她送的哪门子的结婚证。赶紧走吧。”

他一脸茫然地跟着宁奇,向市医院走去。

市医院的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十二点以前,白兰芳和色旦子同时住进了市医院的妇产科,而且同住在一个病房里。

医院和所有的单位一样,歌声嘹亮红旗招展,一派革命的大好形势。然而走进病房一看,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差,应该说十分地差。就说她们住的这个病房,一个大房间里塞了13张病床,13张床上躺着13个产妇,另外,还有至少13个人陪床。这样,就有20多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包括宁奇和阿里子。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挤进这么多人,室内的空气十分混浊,再加上消毒的来苏水味和女人排泄物的腥臊味,让人感到窒息。

这还不算。

进了妇产科宁奇突然有了一个关于女人的重大发现,他发现城里的女人平时打扮得漂亮而且尊贵,那尊贵的身子碰不得摸不得,就连看一眼都得偷偷摸摸的,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着女人看。但是,只要她们进了妇产科便如入无人之境,她们天不怕地不怕,似乎对什么都无所顾忌。她们需要大小便的时候不管屋里有没有外人,也不管有男人还是女人,脱下裤子就办,硕大的屁股明打亮腔地亮在那里,旁若无人。尿尿的时候更加放肆,一点儿也不懂得收敛,那刺耳的声音好像能把尿盆冲出窟窿来。

宁奇实在无法忍受,整天像躲避瘟疫一样逃避这尴尬的无奈,只要白兰芳不需要他的时候,所有的时间他都会蹲在走廊里。阿里子比他更难受,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便赶紧放下手里的活面壁而立,直到那些声音停止,才缓缓转过身来。但是他无法像宁奇那样蹲在走廊里,因为色旦子吊着针,随时需要有人照顾。

阿里子好像看出了宁奇的顾忌,对他说:“大哥你如果难受了就到街上转去,大嫂这边我给你照看着,你就放心去吧。”

宁奇说:“没事的,将就几天就完了。”

别看他嘴里谦让着,心里巴不得能有如此的好事,于是每每半推半就,逃跑似的离开医院。

夜幕降临,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

色旦子和白兰芳都睡了,宁奇约了阿里子走出医院。路灯虽然有些昏暗,但是外面的空气清新极了,他们走在街上,有一种走出牢狱般的解脱感。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黄河边。坐在高高的防洪堤上,看着月色下黄河的粼粼波光,就像置身于一个美妙的梦幻世界。回首西望,巍峨的大山已经被掩埋在无边的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灯影映照下煤矿那高高的矸石山,隐约可以看见那高大的天轮永无休止地旋转着。偶尔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随之而来的是运煤的火车空空哐哐的喘息声,由近而远,直到消逝。

月光下,阿里子诉说着自己的身世。

阿里子是回民,但不是当地回民,老家在南部山区。前两年招工来到矿上,干的是下井工。临出门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去年家中再三催促,他回老家完了婚,婚后把媳妇带来矿上。

他给宁奇讲了许多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艰难,讲了许多孤身奋斗的辛酸。他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他突然说:“大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行吗?”

宁奇笑着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你觉得不是吗?”

“就是的,就是的。”阿里子连声地说。

宁奇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因女人相识,因孩子结缘,只不过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同。不过这不要紧,今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要不嫌弃我这个农民大哥,尽管找我就是了。”

他激动地紧握住宁奇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大哥……”

两天以后宁奇当了爹,白兰芳的生产很顺利,是个千金,然而色旦子的生产充满艰险。

虽然住进医院之后一直输液消肿,但是直到进产房之前她的肿还没有完全消尽。产科大夫对阿里子说:“生产过程中她很可能发生抽风,一旦抽起来三四个小伙子也按不住,而且会有生命危险。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色旦子又在微微发抖,阿里子脸上淌着汗水,两眼直对着宁奇,眼光里发射出的全是求救的信号。

宁奇想安慰他一番,但是他不懂生孩子的事,一时插不进嘴来。看那大夫走了,他拍拍阿里子的肩膀说:“兄弟你听我说,医生说话向来都是那么悬,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快陪着去吧。”

阿里子拉着宁奇的手说:“大哥你和我一起去,我很害怕。”

宁奇只好跟着他,一直陪他到产房门口。

色旦子进了产房,不大工夫产房门又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护士指着阿里子说:“你进来!”

阿里子诧异地问:“我进去干什么?”

护士说:“你爱人是高危生产,家属必须在场,你要了解生产的全过程,出现紧急情况你得拿主意,你得签字,明白吗?”

此时他已经大汗淋漓,双腿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看看护士又看看宁奇,看看宁奇又看看护士,央求道:“我能不能不进去?”

护士的口气很坚定:“不行!这是规定,必须进去。”

阿里子为难极了,两手抱住头蹲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窝。护士站在他对面训斥:“我就不明白了,自己的媳妇生孩子,害的哪门子羞,早知道羞就别结婚别怀孩子!”

阿里子慢慢抬起头,转向宁奇说:“要不大哥你和我一起进去,如果真的抽起来咱俩一起按。”

宁奇啼笑皆非。

他想这阿里子一定是急昏了头,产房是什么场合,是哪个男人都可以随便进随便看的?但是他又不忍心很直接地拒绝他。他说:“那地方人家不允许我进我也不能进去,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会离开,啥时候需要我啥时候进去,你就放心地去吧。”

阿里子显得很失望,带着疑虑的眼神窥窥探探走进病房。

宁奇一直在走廊里踱着步,他感觉时间过得异常地漫长。他为色旦子担心,不知她是否顺利。他也为阿里子捏了一把汗,他能够想象得出此时他的紧张他的羞涩他的提心吊胆搅混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他想,现在他在里面一定汗流浃背,度时如年。

产房的门终于开了,阿里子从里面走出来,果然汗水淋漓。宁奇急忙走上前问:“怎么样?还顺利吗?”

他高兴地说:“没啥大问题,就是剪了一刀。”

宁奇解释说:“那是断脐,每个人都要剪的。”

阿里子有些吞吞吐吐:“不是,我说的不是断脐。”

宁奇有些奇怪,追问道:“那是什么剪了一刀?”

阿里子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就是……就是那地方呗。”

宁奇突然明白过来,随之他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提得太没水平甚至于有些下流。

他赶紧岔开话题:“男的女的?”

阿里子的情绪顿时跌落下来,他叹一口气说:“女的。”

是的,当了父亲以后并没有给阿里子带来欢乐,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烦恼。首先是精神上的不悦,他和他的全家盼望的男孩生成了女孩。这件事对他和他的父母很重要,他觉得他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他觉得他向父母没法交代。其次是物质上的匮缺。色旦子没有奶,他每天得拿着供应证排了长队去买来奶粉,然后冲了奶粉像灌小羊羔一样给孩子灌奶,热了不行凉了不行,吃多了不行吃少了也不行,整得他十分狼狈。

白兰芳说:“把孩子抱过来,我给她喂。”

色旦子说:“大嫂你的奶水也不富余,别弄得两个孩子都吃不饱。”

白兰芳说:“没事的,吃一口是一口,小姐妹俩分散着吃吧。”

色旦子将孩子送到她怀里,脸上第一次出现幸福的笑容。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给阿里子带来的最大麻烦就是那该死的一剪子。

动了剪子之后,缝合的伤口每天得用消毒液清洗几次。因为是集体病房,众目睽睽之下色旦子死活不愿意让护士掀开她的被子。为此护士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做工作,一遍又一遍地以邻床的病友给她打比方给她做解释,但是无论怎样开导都没用,说多了说急了她便嘤嘤地哭。当护士的耐心达到极限的时候,她终于发怒了:“护理了多少产妇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小年纪居然这么封建这么顽固。我告诉你,女人的东西到了外面是当紧的东西,进了医院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就是人的一个器官,不要看得太当紧了。我问你,命当紧还是羞当紧?你知道不消毒会带来什么后果吗?那里要发炎要感染,感染了是会要命的,你懂吗?”

色旦子哭得更厉害了。

护士将消毒液和棉球扔在床头柜上对着满屋的人宣布:“大家都看见了,我的话说完了,我的责任尽到了,出了问题我概不负责。”说完,甩门走了。

病房里的人七嘴八舌都在数落色旦子,阿里子双手抱头蹲在墙根下,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大家的声浪平息之后,宁奇拉一把阿里子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在走廊里,宁奇十分诚恳地对他进行了劝导:“我说兄弟,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万不可马虎。刚才护士的态度虽然不好,但是人家的话那就是科学,必须得认真对待。”

他问宁奇:“大哥那你说咋办呢?”

宁奇想了想说:“我想,她怕别人看总不会怕自己的男人看吧。”

阿里子问:“大哥你什么意思?”

宁奇说:“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看来现在只有你来洗了,其他别无选择。”

“可是她不让掀被子,我怎么洗?”他反问道。

宁奇说:“你傻呀,不让掀被子你就不会钻进被子里去洗。”

他犯难了,不说洗也不说不洗,只用手去抠头。

宁奇催促道:“去呀,还磨蹭什么。”

阿里子问:“如果她不愿意咋办?”

宁奇有些生气:“你干都没干怎么知道她不愿意?我就不相信,你钻进去她还能把你蹬出来不成?这事也得我教呀?”

阿里子确实很为难。

他想了想对宁奇说:“那好吧,我得先回趟家。”

宁奇问:“回家干什么?”

阿里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时间不长阿里子急匆匆回到医院,他的手里提着下井的矿帽,矿帽上安着矿灯。

宁奇迎上去问:“拿这东西干啥?”

阿里子说:“照亮。”

说完,很不情愿地进了病房。

他来到病床边,附在色旦子的耳边嘀咕了两句,很艰难地端起了消毒液。他走到她的脚边,先戴好矿帽打开矿灯,然后轻轻掀起被子,然后慢慢钻了进去。被子蒙住了他的头,人们不知道他在被窝里怎样完成了清洗消毒的工作,只能看到被子在不停地蠕动。

面对阿里子的举动宁奇猛然想起照相馆里的照相师傅,他有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不料这笑声一出,带起一片更大的笑声,原来病房里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看,可能他们也都想到了头顶黑布的照相师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笑声便是会心的笑。从时间上判断,阿里子的清洗很草率。只有两分钟的时间,他便在人们的笑声中爬出被窝,扔下消毒液疾步逃出病房,好长时间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