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宁老七病了,看来病得不轻。

住了几天院他坚持要回家,谁拦都拦不住。家里人都在的时候,他窝在自己屋里睡觉,家里人走了以后,他坐在沙发上栽盹。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电视,几天来没迈出楼门一步。他的饭量减得很厉害,人瘦了,眼看着两个眼窝塌了下去。这么一来全家人着了忙,让他再上医院查查,他扎着窝子不动弹。米慧芳几乎问遍了院里所有的大夫,有说内分泌失调的,有说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有说老年痴呆的,因为没见病人,谁也无法定论。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宁保成不得不扔下厂子里的事赶了回来,给他安慰给他开导,但是无济于事。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宁奇,径直找到他对他说:“看来我爹身上的病没治好心上的病又加重了,我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没用,要解决我爹的问题,大哥还得你出马。”

宁奇一听,扔下手头的活匆匆来看七叔。

他进屋坐定,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在茶几上画了一个方盘,掏出随身带来的围棋拉着七叔就要下方。宁老七瞥一眼棋子说:“拿远点,不下。”

宁奇问:“为啥不下?七叔该不会是怕输吧。”宁奇激他。

宁老七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我怕输?”

眼看着宁老七的熊熊烈火点燃了起来,宁奇心中一阵窃喜。他又用一句更富挑衅性的话加了一把柴:“现在不当过去,七叔你老了,不中用了。”

宁老七很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

宁奇的目光更富挑战性:“不怕试试?”

按照惯例,宁老七准会迎风而上,但是他的火焰瞬间便熄灭殆尽。他看了看围棋说:“自古以来下方有下方的规矩:土坷垃,柴棍棍,羊粪咩咩杂混混,你拿出这么精贵的东西来,我不会下。”

宁奇赶紧说:“那行,我下楼去找。”

宁老七摆摆手说:“别找了,我没那个心思。”

宁奇随口说:“连下方的心思都没有你有啥心思?要不我带着你回趟老家,到五婶的红牛湖开发区转转,再顺便好好吃他一顿。你看咋样?”

宁老七说:“十里路上赶嘴,不如家里喝口凉水。”

宁奇又激了他一将:“七叔一向对五婶的事业不支持,不会是不好意思吧。”

宁老七梗着脖子说:“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有啥不好意思的。”

宁奇问:“那你为啥不去?”

宁老七说:“我是说,陕西的鸽子飞宁夏,吃不胖倒跑瘦了。要去你去,我不去!”

宁奇有些着急:“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到底想干啥吗?七叔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说你到底想要啥?”

宁老七不屑一顾:“我想要的东西多了,你能答应?”

宁奇说:“只要我有的,你就是要天,我也许你半边。你说。”

宁老七说:“除非……”他突然打住。

宁奇说:“七叔你说,只要能办到的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办。”

宁老七不言喘。

宁保成催:“爹你赶紧说,大哥又不是外人。”

宁老七抠抠头说:“除非你把楼下的草坪划给我一块让我种菜。”

宁奇和宁保成四目相识,无言以对。

宁保成说:“爹你就别尽给人出难题了,草坪那是公家的地,大哥他能做了主啊!今天我专门回来解决你的问题,我要把你身上的病和心上的病彻底给你治好。可是你也得配合我们啊。”

宁老七狠狠瞪了宁保成一眼说:“我知道我老了,成了个讨人嫌。我这是娃娃不哭娘不奶,老子不病儿不来,两腿一蹬你一埋,后面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接下来全家人开了一天会做了一天的工作,最后决定,星期一由宁保成护送他爹到市里的大医院做一次全面彻底的检查,根据检查结果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星期一吃完早饭,宁老七蹒跚下楼,一出楼门,像贼一样赶紧钻进了宁保成的车。宁保成开动汽车,直向市医院驶去。刚走出几公里,宁保成的手机响了,是厂里办公室主任打来的。电话里说,天津的客商提前到了,急等着他回厂签一份订单。宁保成长叹一声,调转车头向厂里奔去。

宁老七问:“你这是把我往哪里拉?不会拉到火葬场吧?”

他对他爹说:“爹你看你说的啥话。我先到厂里处理一件事,你别着急,到了厂里你喝点水休息休息,我去办事,谈好的业务,签个字就行,用不了多长时间。”

宁老七一听说走厂里,立马坐直了身子说:“老子正想到你的厂子里看看呢。”

宁保成松了一口气:“有这个想法你早说呀,这么简单的事情,非得攥着个拳头让人猜。”

一进厂门,宁保成将他爹先安顿在一个豪华的休息室里,紧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了进来。姑娘为他沏了杯茶,作了一个很礼貌的手势:“大爷,您慢用。”

姑娘转身而去。他看着豪华的休息室和姑娘的背影,只觉得眼前茫然一片。这难道就是儿子的工厂?怎么看怎么像个宾馆。他觉得这不是他坐的地方,他抬起屁股在房子里转悠起来。这房子窗户很大,属于落地窗的那种,站在窗前就像置身于室外,宁老七不由自主摸了摸宽大的玻璃,再摸一摸垂吊的窗帘。站在窗前,外面的景况一目了然。远处,是一片厂房,那里烟囱林立;近处,是办公楼,楼房一点也不比街面上的差,玻璃装成的墙面闪耀着光芒。猛然间,他发现厂区有一帮男女职工在浇树,铲草,种花,放眼看去,厂区的绿地委实不少。

宁保成的业务办得很快,一纸订单签完以后,他匆匆来到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一杯未动的清茶,宁老七不见了。他赶紧出门四处寻找,这么大的厂区到哪里去找呢?他发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撒开了找,半个小时之后,还是先前倒水的那位姑娘找到了。

宁保成问:“人呢?”

姑娘回答:“在那边,叫他他不过来。”

顺着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去,宁老七正和那帮栽花种草的人干得热火朝天。

宁保成走过去说:“爹你不要干了,咱们赶紧走医院。”

宁老七头也不抬:“不去了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

宁保成说:“有病就得看病,不去怎么行呢?”

宁老七站起身来说:“老东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真孝顺,假孝顺,听话才是好后生。你小子要是真的孝顺老子,就让老子在这里干上一辈子,老子的病自然好了。”

职工们一片哄笑。宁保成拗不过他爹,只好由他去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父子俩坐在一起边吃饭边拉呱。宁老七冷不丁问一句:“保成你告诉老子,这厂子算不算你的?”

宁保成想一想说:“这么给你说吧,也算也不算。”

宁老七有些不快:“有话就直说有屁就痛痛快快放,少给老子绕弯子。”

宁保成说:“是这么回事。咱们这个企业属于股份制企业,说厂子算我的,是因为我控有大头股,我是董事长;说厂子不算我的,是因为全体员工都有股份,厂子应该属于大家的。”

宁老七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比方说把你那院子里种花种草的地划给我一块种菜,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宁保成笑了笑说:“这不是算数不算数的问题,厂区生态绿地那是专门按环保要求规划出来的,怎么能种菜呢?”

宁老七指着宁保成说:“我看你小子真是狗屎糊不上墙,放屁扬不了场,还充的什么董事长?”

宁保成问:“我怎么就狗屎糊不上墙了?”

宁老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名义上你是个什么董事长,其实我看你连指甲盖子大的一块块地都当不了家,成天吹吹打打的,也不嫌害臊。”

宁保成说:“爹你这叫胡搅蛮缠,我懒得跟你说。”

听宁保成这么说,他又陷入一片茫然。

他扔下饭碗,一个劲地抽烟。思谋一会儿他向儿子提出一个问题:“保成我有个想法。”

宁保成说:“你说。”

宁老七说:“你上次不是让我到你的厂子里干吗,我今天来就不走了,我就和你们绿化队的人一起干,你看行不行?”

宁老七一句话,让宁保成心里有了底。从他爹进厂这一阵子的变化看,他已经知道他的病害在哪里。

宁保成说:“我看绿化队你就别干了。”

宁老七将烟头砸在地上,瞪着眼睛问:“怎么?怕老子给你丢人现眼对吧?我告诉你宁保成,别看老子上了年纪,如果下了田地,你3个人也顶不住我1个!”

宁保成说:“爹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老七问:“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宁保成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厂子后面有一片20多亩的果园,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宁老七猛地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儿子。半天他问:“那园子算你的?”

宁保成说:“只要我控股,那片土地的使用权永远属于我。”

“那么说那片土地姓宁?”宁老七紧问。

宁保成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了一句:“先休息吧。”

宁老七哪里有什么心思休息,猴急猴急地催着他,要立时三刻看那园子。

宁保成把他爹带到果园的时候,已是果收叶落的季节,由于缺乏妥善的管理,果园里杂草蔓生,一片荒芜。果树显然缺了肥料,树龄虽然不算大,全都一副病态的样子。这会儿,宁老七真的像进了自家的果园,摸摸这边的树,拔拔那边的草,边拔边嘟哝着:“看看看看,怎么能把地种成这个样子?”

转了一圈,宁保成说:“爹咱们先回吧。”

宁老七好诧异:“回?回哪里?”

宁保成说:“不管有啥想法总得先回家再做计划呀!”

宁老七说:“既然来了我就得下手干,不管姓宁不姓宁,这果园从现在开始我就接手了。”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所破房子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那房子里面,你派人收拾收拾支上块床板,给我抱一床铺盖就行了。”

宁保成看他决心已定,便都答应下来。他说:“开花结果还在明年,现在着的哪门子急吗?”

宁老七骂道:“你连一年庄稼两年做的道理都不懂,还当的什么狗屁董事长。”

宁保成又气又笑,一句富余话也不敢说。

一个月以后,果园里盖起一套裹着围墙的红砖房,房顶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炊烟。院里院外散落着几只鸡,正悠闲地觅食,院门口拴了一条黄狗,将头埋在胯下窝盘在那里做着美梦。果园里,七八只白山羊穿梭树间,似吃似游,好不惬意。果园里的蒿草不见了,一个老人正不遗余力地挖地,他敞开衣襟摘了帽子,头顶冒着腾腾热气。

远处开过来一辆车,那车一直开进果园,停在宁老七身边。宁奇和保成走下车来,宁奇问道:“七叔还好吧?一个人不寂寞?”

宁老七就像变了一个人,指着羊呀狗呀笑呵呵说:“不寂寞,不寂寞,有这么多的伴,寂寞个啥?”

宁奇又问:“你就不想我七婶?”

宁老七看一眼保成,用指头掂着宁奇说:“说你是个知识分子,尽问的是没知识的问题。”

他一把拉住他说:“方尕子来了,来了就陪七叔下方。”

宁奇说:“先别忙着下方,你先看看谁来了。”

宁奇拉开车门,保成他妈从车里走出来。宁老七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老伴说:“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来不放心,怕你干坏事。”

宁老七笑着说:“黄萝卜,包饺子,不要你这个老婊子。”

老伴一撇嘴说:“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你以为我愿意来,要不是宁奇和保成三番五次给我做工作,我才不稀罕来这鬼地方呢。”

宁老七嬉皮笑脸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既住之,则管之,咱们这园子正好缺个领导,我这人没个领导管着也不行。”

说完,4个人哈哈大笑。

夕阳西下,山头燃起一片橘红色的光辉,霎时间,那树,那房,那狗,那羊还有那些人,全都沐浴在这灿烂的光辉里。

安顿了七叔,宁奇总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离开果园他仍然在想七叔的事,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七叔怎么会把心上的疙瘩挽得那么死呢?而打开这把心锁的钥匙,原来就攥在自家人的手里。说老实话,这些天他的心思全在七叔身上,从明天开始,他得赶紧去抓抓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宁奇的本职工作一心一意地干了3年,3年间,七叔家的事接连不断。先是七叔一病不起,后来确诊为胃癌晚期,医院给了准备后事的通知。受金融危机的波及,保成的厂子步履艰难,处于半停产状态。两件事情垒到一起,把个宁保成搞得焦头烂额。没办法的时候,还得找来宁奇给拿主意。

七叔最终去了,按照他生前的嘱托,宁保成花钱买下已不属于自己的那块埋桩的田地的一个地角,将他安葬了。安葬了七叔新的问题又来了,七婶非要回家不可,说是回去守男人的坟,怕他孤单。宁奇和宁保成苦口婆心地劝说,根本没用,劝着劝着竟然把气劝了上来,最后大放悲声哭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一伸腿走了,撇下我怎么活啊……”宁奇万万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钉子来錾子去说话就抬杠的老两口,原来心底里居然埋着如此深厚的感情。宁家的老房子已经拆了,宁保成只好租了邻居家的一套房子将老人安顿下来。事已至此,宁奇长长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