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乔志芳回到牛家庄的时候,全村的人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她从容地走进牛万成的家,在公婆惊疑的目光下从容地走进厨房,走向猪舍羊圈,走下田地,从容地做饭洗锅饲猪喂羊下地干活,似乎这一切都是她一以贯之该干的营生。乔志芳的弃商从耕让婆家的人大大出乎意外且大大喜出望外。公婆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不但没有丝毫的埋怨,还为她说了许多宽心话。不久,丈夫牛万成也结束了他近乎流浪的打工生涯,回到牛家庄。乔志芳的失落并没有让牛万成感到失落,恰恰相反,他似乎从她的失落中找到了夫妻间的平衡,找到了丈夫的尊严。他像久别重逢了日思夜想的媳妇,关爱她呵护她,每天晚上都给她打洗脚水。

乔志芳每次称爹叫妈的时候让老两口倍感亲切,吃饭的时候她问牛老汉说:“爹,妈,我想干点事业。”

牛老汉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有啥想法你尽管说,你和万成在前面冲,我和你妈为你们在后面助力。”

牛万成说:“眼下一无资金二无技术,干一件事谈何容易,有啥想法慢慢来吧。”

乔志芳说:“不能慢慢来,说干就干。”

一家人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

乔志芳清一清嗓子说:“万成说得不错,我们确实面临不少困难,但是,我们要看清我们的优势,而且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牛万成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优势?我们有优势?”

乔志芳的回答十分肯定:“是的。”

全家人的目光注视着她。

乔志芳问牛万成:“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摆凉皮摊的,你是开服装店的,怎么了?”牛万成不解。

乔志芳说:“我从经营凉皮摊到经营服装店,虽然干了个身无分文,但是我有一套经营管理的经验。大小事业一个理,只要管理走上正轨,事业一定能够顺利发展。”

一家人静静地听。

“还有,”她转而问牛万成:“你是干什么的?”

牛万成答:“我在脱水厂给人家打工,怎么了?”

乔志芳笑着问:“我听说还混了个什么生产副厂长?”

牛万成有些不好意思:“什么厂长不厂长的,也就是个工头。”

乔志芳说:“你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工头,你可是掌握着整个生产流程的全部技术,对不对?”

牛万成说:“技术是没问题,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那咱们的技术问题就解决了呗。”乔志芳显得很轻松。

牛万成问:“你的意思是咱们干脱水菜?”

乔志芳对全家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真考察了一下,目前脱水菜的行情是最好的时期,内产外销成龙配套,国内外市场供不应求。所以,我们应该把眼光放在脱水菜上,而且从现在开始就要提前谋划。”

牛万成说:“你说得不错。可是我们这里搞脱水菜的不下几十家,人家经营了多少年,又有实力又有基础,我们新开张,能竞争过人家吗?”

乔志芳说:“这个情况我清楚,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脱水菜企业的确不少,但是他们都属于小打小闹,没有形成规模。还有,他们在生产经营和原料经营上的脱节既制约了产量,也增加了成本,不能产生最大经济效益。而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现在谋划的是,不干则已,干咱就干大的。”

“你想搞多大?”牛万成问。

乔志芳说:“咱们搞集约化生产,搞种产供销一条龙经营。”

“怎么个一条龙?”老公爹问。

乔志芳说:“咱们要建一个脱水厂,规模要大、起点要高、技术要最先进。脱水厂建成之后,由万成经营。”

牛万成说:“经营脱水厂没问题。”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乔志芳说。

一家人屏住呼吸听她的下文。

“咱们要把家里的23亩地都种上脱水菜。”乔志芳说。

老公爹说:“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样一来,有了厂子有了原料,问题都解决了。”

乔志芳接着说:“咱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还要干什么?”老公爹瞪大了眼睛问。

乔志芳说:“咱们要把村里闲置的土地和在外务工人员以及不愿耕种者的土地全部承包过来,搞规模种植,建立自己的原料基地。”

“那可是几百亩啊!”牛老汉惊呼。

“是的,”乔志芳说:“就得种那么多。有了自己的原料基地,少了运费少了菜贩子的中间盘剥,成本就会大幅度降低,利润就会大幅度提高。这个原料基地由我来负责经营。”

乔志芳的一席话说得一家人目瞪口呆。

牛万成觉得可行,只拿眼睛看他的父亲。

牛老汉问乔志芳:“计划倒是不错,问题是你能受下那苦吗?”

乔志芳说:“爹你放心,老乔家人老三辈子都是受苦的,到了我这一辈有啥受不下去的。我现在不担心受苦的事,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牛老汉说:“你担心什么?说出来我们共同想办法。”

乔志芳说:“这些事情干下来,需要一大笔钱。”

牛老汉说:“钱的事我早就想到了,虽然筹集起来有些难度,但是你们只管干你们的事,钱的问题由我来想办法。”

乔志芳不无感激地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有个初步想法,爹你过去当过生产队长,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想借你的威望用一用。”

“借我的威望?”牛老汉懵了。

“是的,”乔志芳认真地说:“村子里承包土地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不但要把土地包到手,还要告诉乡亲们,承包费现在拿不到,必须等到菜款回笼以后。不过你得向人家保证,当年一定付清。”

她看着老公爹:“怎么样?”

“没问题!”牛老汉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牛老汉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放在桌子上:“这是30万,你先拿去用,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

牛万成惊呆了:“爹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牛老汉看着乔志芳说:“都是志芳平时给的。”

乔志芳收起红包放在公爹手上说:“爹,这是我孝敬你二老养老的钱,这钱不能动,你快收起来。”

牛老汉把钱推到她面前说:“眼下当紧用钱,我能不拿出来吗?再说,事业干成了,还差了我们的养老钱不成?”

牛老汉不但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还卖了奶牛、卖了栈羊、卖了下仔的母猪连鸡鸭都卖了个连窝端。他找亲戚找朋友借款找乡里批条子找信用社贷款,再挨门挨户地联系土地承包,写下秋后一定偿还土地承包费的承诺书又按上红手印。乔志芳和牛万成也没闲着,一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宁奇去公园晨练已毕返回家中。早春的风虽然尚有些寒意,但是很和煦。然而春天尚未完全脱去冬的外衣,透着丝丝凉气。大街上很冷清,只有扫马路的环卫工人在那里忙碌着。宁奇漫不经心地走着,经过生资公司门前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宁老师!”

宁奇停了脚步,举目四望,街面上很空旷,只有生资公司门口停着一辆四轮拖拉机。拖拉机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迷彩服,头上包裹着一块硕大的绿色围巾,那围巾遮挡住脸面,看不出是谁。宁奇犹疑地站在原地,向四处搜寻,那人一把掀下围巾喊:“宁老师,过来呀!不认识了?”说完咯咯地笑。

原来是乔志芳?!

宁奇紧走几步来到她面前问:“一大清早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乔志芳说:“来生资公司买薄膜和化肥,等人家开门。”

宁奇问:“你买那东西干什么?”

乔志芳把她种脱水菜的全部计划和目前的进展情况都告诉了宁奇,还兴致勃勃地向他描绘了她的宏伟蓝图。

如果说宁奇第一次在凉皮摊上认识的是一个淳朴憨厚的乔志芳,那么在服装店里认识的则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乔志芳。而如今,淳朴与精明犹存,宁奇却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坚毅。他默默地看着她,红里透黑的脸庞上漂浮着沧桑,满是被那利似剪刀般的春风剥刮的痕迹。她的手有些粗糙,手背隐约可见细微的裂纹。宁奇心疼地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随即抽回手说:“干粗活的手,又脏又糙有啥好摸的。”脸上露出歉然的微笑。

然而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宁奇能感受得到,她抽回手并非怕弄脏了他的手并非怕弄糙他的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拒绝。

后来的事证实了宁奇的判断。

自从乔志芳回了农村之后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仅有的几次通话都是些问答式的辞令,没有了甜言蜜语没有了卿卿我我,以后干脆断了。但是宁奇一直放不下她,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这其中最鼓舞人心的有两条,一条是他们的脱水菜大获成功,当年就赚了100多万;第二条是她和牛万成的关系非常亲密,他们在下了大力气干事业的同时,也下了大力气看病,下了大力气怀孕,乔志芳有了身孕。

第二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宁奇坚持锻炼,他既打太极拳又坚持快走,每天往复在生资公司门前的那条大街上,目光不停地搜索着过往的女人和门前停放的车辆。他心里明知这是徒劳,但他仍然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他真心盼望乔志芳的再次出现。

宁奇的徒劳是有原因的,就在他翘首以盼的时候,乔志芳生了。

乔志芳给老牛家生下个大胖小子,给老牛家生下个命蛋蛋。对于牛老汉老两口而言,这孙子的出世比他的脱水菜脱水厂的成功重千万倍,对于牛万成而言,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乔志芳一下子被老牛家像先人一样供了起来,不让她上锅不让她下地,家里的事外头的事一概不让她插手,好吃的好喝的堆天拉地放在她面前,好让她有充足的奶水养育出一个肥胖的孩子。尽管这一切让乔志芳很无奈,但是她只能顺从。整个一春一夏,乔志芳像一下子掉进了蜜罐子一般。然而她更像一只被扔进粮仓的母鸡,吃不进去走不出去,养了一身的肥膘。

下午,家里的人都出了门,各自去忙各自的活计,乔志芳喂饱了孩子,看那小东西打一个哈欠放到枕头上拍了几下就睡着了。她拿起遥控准备开电视,想了想又放下,她怕打开电视吵醒孩子。她坐了一壶水,走出屋子轻轻带上门,在院门口看那绿色的田野和摆动的柳枝。枝头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她张开双臂一哄,麻雀们嬉笑着飞向远方。

乔志芳信步走出院门,那是一条宽阔的村庄巷道。她看见两个小媳妇走了过来,和她打个招呼进了邻居的家门。她的邻居开了个小卖部,卖的是些香烟啤酒方便面麻辣条之类的小食品。前些日子从城里拉回一台半新的麻将机,招来村里的闲散妇女消磨时光。是的,这家的麻将只能用消磨时光这个词,因为她们打的是1块钱的麻将,一个下午输赢不会超过10块钱。

这时候小卖部的老板娘走出门来,一眼便看见了乔志芳。她朝着乔志芳喊:“乔姐快来凑个场子,正好三缺一。”

乔志芳说:“不行我不能去,我还得看孩子呢。”

老板娘说:“孩子吃饱了让他睡着去,过一会儿看看就行了。”

乔志芳说:“不行,醒了要哭的。”

老板娘说:“乔姐你也真是的,哭就哭两声呗,哭闹的孩子泼实,哪个孩子不是哭大的。”

乔志芳说:“那怎么能行呢?”

老板娘说:“那怎么不行?你是怕把气卵子哭下来咋的?”

“大妹子你看你说的。”乔志芳有些不好意思。

老板娘说:“我知道了,我们穷人的孩子不值钱,就你们有钱人的孩子娇贵。”

乔志芳说:“大妹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板娘说:“哟哟哟还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不会是嫌我们人穷还是嫌我们牌小吧,我就知道你们有钱人看不起我们穷人。”

乔志芳走近了说:“大妹子快别那么说,乡里乡亲的,你怎么能这么看呢,你看乔姐是那种人吗?”

老板娘笑着说:“我就知道乔姐不是那种人。这样行不行,你先给我们凑个场子,后面肯定来人,来了人把你替换下去总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乔志芳无话可说。

坐在麻将桌前,乔志芳的心情十分矛盾,她几次想起身离去,但是她不愿意为这点小事疏远了邻里关系。可是如果玩起来她就算吞食了自己的诺言,因为在与牛万成谋划完事业的那一刻,她曾经当着他的面对天发过毒誓:“这辈子我姓乔的丫头再打麻将就让炸雷劈了!”说到伤心处,她也曾经几次拿起菜刀要跺手指头,都被牛万成将刀夺了下来。

麻将这东西之所以世代相传直至当下达到鼎盛时期,不能不佩服发明这玩意的先人的匠心独运和麻将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的诱惑力。乔志芳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玩了一圈已渐入佳境,似乎找回了早先的感觉以至于达到忘我的程度,这会儿什么发誓什么孩子早已经抛在九霄云外,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和牌上。

但是,她疏忽了一件小事,却酿成一个大祸。

临出门的时候她在煤气灶上坐了一壶水,不大的工夫水开了,沸腾的水顶翻了壶盖溢了出来,浇灭了灶火。一个下午,煤气一刻不停地外泄,充斥了整个房间。等到乔志芳散了场匆匆进家的时候,命蛋已经一身青紫,没有了一丝气息。

乔志芳疯了,紧紧抱住孩子不住声的呼唤,谁要也不撒手。

牛万成也疯了。

牛家的人全都疯了。

牛万成手提一把杀猪的尖刀直向小卖部冲去。他第一刀捅向老板娘,第二刀捅倒了另一个,其他的人落荒而逃。

半年以后牛万成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乔志芳真的疯了,她疯得很厉害,整天满世界疯跑,嘴里喊着命蛋的名字。她先是在村子里疯跑后来到城里疯跑,破衣烂衫,全然不顾羞丑。那天在县城里疯跑宁奇上去抱住她,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要将她送回家去。她惊恐地看着宁奇,像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突然,她拉起宁奇的右手塞进嘴里,差一点咬掉宁奇的中指。

从那以后乔志芳向外地跑,再后来没有了她的音讯。

宁奇偷偷到外地找过几趟,任何线索也没有,回来后大病一场。

从那以后,宁奇再也没有摸过麻将。

乔志芳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整个一年的时间,宁奇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悲伤之中。他不敢对任何人表白,只是成天把自己圈在书房里。这也没用,乔志芳似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和身心,她那疯疯癫癫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他面前飘动。每天夜不能寐,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时常被噩梦惊醒。他的耳边好像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那就乔志芳呼唤命蛋那凄惨的哭喊声。他整天郁郁寡欢,度日如年,这样的心境下,虽然成天钻在书房里,却直搅得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老伴已经发现他出了问题,饭量明显减少,人似乎突然变得衰老了许多。但是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暗地里着急。她不止一次地催促他到医院里作个检查,宁奇死活不去。白兰芳只能变着方儿地调解他的生活,端饭送水,温汤泡脚,无微不至。岂不知老伴越是百般呵护宁奇的状态似乎越差,白兰芳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久了,她也被笼罩在一片忧云愁雾之中。

其实白兰芳哪里知道宁奇的心病。

宁奇的心病绝不止乔志芳一个人,他的心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白兰芳。每每想起当年人家顶着那么大的社会压力以一个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下嫁到一个黑五类的家庭;每每想起她跟着他受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气、受了那么多罪,又受了那么多年的穷;每每想到她含辛茹苦支撑家庭,抚养子女让他们长大成人并成就了自己的事业;每每看到她端汤送水、悉心照料,相濡以沫、任劳任怨的样子,他的心里便隐隐作痛。是啊!那么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那么多漂亮女人的爱意痴情都扛过来了,有多少灯红酒绿儿女情长,始终没有撼动他宁奇对老伴的一片真情,没想到到了老年反而不保晚节,鬼使神差地和乔志芳搞到了一起。

他觉得他对不起白兰芳。如果是别的事情,他会怀着一颗忏悔之心对她表白,以求得她的谅解。但是这件事不行,他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只能将这份内疚永远地深埋于心底。他觉得他对不起乔志芳,他总爱把她的沉溺于赌博归罪于自己。他常常用一些假设来自责,如果他不在麻将馆碰到她,如果他没有和她合起伙来打勾手牌,如果他没有和她同床共枕,如果他没有离她而去,如果……如果没有其中任何一个如果,她都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陷入对两个女人的自责之中而不能自拔,任凭它无休止地折磨自己。

忽然有一天,老伴买菜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广告,风风火火直接闯进书房。她把广告往桌子上一拍说:“看看这是啥?”

宁奇朝广告瞟了一眼:“破烂广告,全是骗人的鬼话,捡它干啥?”随手将那广告扔在一边。

白兰芳又一次拿起广告拍在他面前说:“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人家是骗人的?骗人不骗人你起码先得看看再说啊!”

宁奇十分不情愿地拿起广告瞥了一眼,吐出两个字:“不去!”

白兰芳说:“人家旅行社为了活跃老年人的生活,专门组织的老年赴台旅行团,价格这么便宜条件这么优惠,凭啥不去?”

宁奇还是那句话:“再便宜也不去。”

白兰芳一把抓起那广告,气呼呼地说:“我问你,大半年的天气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窝在书房里,你温不温土不土的,问啥都问不出来,你到底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了?你一天就这么死窝着你以为我的心里好受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想和你出去散散心,你扎着窝子不动弹。我问你,你是缺时间还是缺钱呢?”

白兰芳很激动,边说边抹眼泪。

宁奇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听她数落。

她并没有就此罢休,接着说:“老宁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活得太自私了。”

多少年来,白兰芳第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和宁奇说活,这让他很吃惊。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地问:“我自私?我怎么自私了?”

白兰芳将手中的广告抖得哗哗响:“你不承认你自私对吧?那么我问你,你整天只知道闷着头想你的事,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不为你想你也得为我想想吧,我姓白的丫头嫁给你,一辈子除了洗锅就是抹碗,除了洗衣就是做饭。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坐飞机,我连火车都没坐过。过去咱们日子苦孩子也小,我没有向你提过任何要求,现在条件好了,我想随旅行团出去转转你都不答应。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火车飞机轮船坐了个遍,转得没心转了是吧。那好,你不愿意走你在家里待着,我走,我一个人走!”

白兰芳哭着走出书房。

宁奇起身拉住她说:“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慢慢说。”

白兰芳一甩手:“我不听!”

宁奇不松手,拉她坐在椅子上说:“兰芳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是的,你刚才说的对,我是自私,而且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的自私超出了你的想象。我之所以敢于在你面前承认,有两层意思,一是求得你的谅解,二是今后的日子里我一定好好陪你。现在我问你,你能原谅我吗?”

宁奇的一席话让白兰芳感到十分突然。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问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宁奇回答得十分诚恳。

“那好,”白兰芳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不愿意对我说肯定有你的难处,我可以不去追问。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我看的是今后。我没有别的要求,我要你从今往后把过去的事抛开,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

宁奇说:“我答应你。”

白兰芳说:“那好,我们就从台湾旅行开始。”

宁奇说:“我答应你。”

宁奇他们从省城上火车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三分。

宁奇他们坐的是几乎站站停的那种绿皮车。

宁奇和老伴的座位是16车的18号包厢的中铺和下铺。

两个人紧张地上了车慌忙地放好行李,面对面坐下刚喘了一口气,这时候上来一男一女拎着箱子挎着包,对照着火车票一路寻过来站在他们的包厢门口不动了。那女的看看车票再看看车号再看看宁奇,眼睛停在他的脸上,那表情很不友好极富挑战性,眼看着将要到来的是面对面的诘责。

宁奇没有动窝,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她60岁左右的年龄,脸色红扑扑的皮肤尚平展,看上去气色很好。她很豪华,除了满身高档的服装之外,比较显眼的地方是两只金灿灿的耳环、一条粗大的金项链、两只鸡血红的硕大玛瑙镯子和两只手一共三枚的金戒指。她的衣服虽然穿得很阔绰也很时尚,可是宁奇总觉得好像缺乏合适的搭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感觉不是很舒服,因此这些奢豪的打扮装点得她满身珠光宝气却仍然没有掩盖住自然外溢的土里土气。

于是宁奇产生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她肯定是个做生意的而且赚了钱的暴发户,或者是她们的子女发了横财。可是作为她本人而言,肯定是属于那种穷人乍富挺胸腆肚的烧包。她的身后站着的男人比她矮也比她老,腿有些跛,虽然也穿了一身新衣裳,却也没有掩盖住一身的邋遢相。从行为动作上看,他的第二个判断是她是家庭的主宰,他顶多是个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