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宁奇骑着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行进在乡间小路上。路是土路,不算宽阔,但是路面被车轮碾压得光洁而瓷实,走在上面舒服极了。当然这种舒服不完全是路的恩赐,还有满眼绿色的波涛和迎面而来的绿色的和风。眼下正是小麦抽穗的时节,纤细的麦芒齐刷刷铺满整个世界,在阳光下泛着青亮的光。麦田里撒珍珠般散布着许多拔燕麦的女人,她们的衣服很鲜亮——红绿蓝黄,各种颜色的围巾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里,显得格外鲜艳。远处,散落着不少房舍村庄,那里有很多树。这些村舍包裹着无垠的绿又被无垠的绿包裹着,显得宁静而安详。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

宁奇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一路欣赏着美景怀揣着满腔怀旧的心情向前走。随着目的地的逐渐临近,他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中加快。车子好像要飞起来,敞开的衣襟被风吹得在身后飘扬,他觉得自己好像正驾着一辆摩托艇,穿行在万顷碧波之间。

走过一块田边的时候,一个围着黄头巾的女人走出麦田,将肩背上搭着的一捆燕麦扔在路边的架子车上。她的围巾把脸围得很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根本看不到容貌。他走过她的时候,她止住脚步,愣在那里,两只眼睛透过围巾的缝隙直直地看着他。路很窄又有架子车挡在中间,宁奇不得不下了车推着车子慢慢地挤过去。当他再一次跨上车子以后,那女人忽然从后面喊了一声:“宁老师!”

宁奇跳下车来对着她看:“你是……?”

她忽然掀开围巾说:“宁老师原来真的是你呀!”

宁奇一看,原来是于秀玲。

于秀玲扔下手里的活,拉起车子就要带着他回家。他一看她忙成这个样子,自觉来的不是时候。

宁奇看一眼茫茫的麦地,对于秀玲说:“地里的活这么忙,我看家里就不去了。你休息休息,咱们就在这里聊聊。”

于秀玲坚持说:“老师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到家里怎么能行呢?”

他问道:“现在人都下了地,这会儿你家里还有人吗?”

于秀玲轻声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宁奇问:“你们家的人呢?”

于秀玲说:“我妈病了在市医院住院,我爹在那里侍候我妈。”

宁奇问:“你家里再没有其他人?”

她说:“人倒是有,有了跟没有一样。”

“此话怎讲?”宁奇有些听不明白。

于秀玲说:“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娶一个老婆分一个家,分的比外人都生疏。我妈住院的事人家问都不问,农田里的事管都不管,全靠给我一个人了。”

宁奇轻轻叹口气:“哦,原来是这样!”

于秀玲也叹一口气:“不这样还能咋样呢?我本来书念得好好的,妈一得病,家里没人不行,刚上完初中就辍学回家了。唉!”

随着这一声叹息,宁奇原本一颗火热的心已经有些降温。

他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用不着回家了,我也跟着你拔拔燕麦,咱们边干边聊,我看这样也挺好的。”

于秀玲说:“那怎么行,老师轻易不上门,上了门还帮我干活,你让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宁奇说:“小于你可千万不要见外。我告诉你,我们认识了就是缘分,有了共同的追求就是朋友,朋友之间有什么过意得去过意不去之分呢?”

她默默地看着宁奇,试探着问:“你说什么?我们是朋友?”

宁奇诚恳地说:“是的,我们是朋友,是志同道合的文友。”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自豪,但是稍纵即逝。

和于秀玲一起走下麦田的那一刻,宁奇有一种进入诗的波涛画的海洋的感觉。青翠的麦田、湛蓝的马莲花、紫红的刺蓟芥花、嫩黄的向日葵花加上潺潺流水,蓝天白云,再加上花红柳绿的田姐村姑,真的是满目诗情画意。尽管有于秀玲在跟前,他还是张开双臂大声呼唤:“大自然啊,我的母亲!故乡啊,我的母亲!”

于秀玲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周围田里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掀起围巾向这边张望。

宁奇学着于秀玲的样子拔燕麦,脚下的地淌过水,很潮湿很松软,踩上去十分舒服。他抓住一撮高耸的燕麦使劲一提,便拔了起来。原来拔燕麦居然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成功的感觉真好。宁奇学着于秀玲的样子将那带着一坨泥巴的麦秧子甩上肩头,潮湿的田土贴在衬衣上,顿时觉得脊背凉丝丝的。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凉爽,热天的清凉让人惬意极了。

太阳悄悄升高,日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天上地下开始一起升温,一股股热气从脚下升起,顺着麦秆直往上蹿。宁奇的身上开始出汗,出了汗之后裤子好像直往肉上贴,大腿和裆部潮湿得让人难受。麦秧子很密,麦叶麦秆上有许多灰尘,每迈一步都会浪得灰尘飞扬,只往鼻孔里钻。在这种密不通风的环境里干活就像置身于蒸笼之中,没干多大工夫便闷了宁奇满身的大汗。

于秀玲从头上拉下围巾递给他说:“老师你擦擦汗。”

宁奇没有接她的围巾,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那些该死的蚊子,它们好像早已经蛰伏在麦田里专门等着他这个城里人的到来,脚每向前伸一步,它们都会“哄”的一声从麦棵子里升腾而起,在他的头上脸上手上肆无忌惮地叮咬。那些蚊子很大也很结实,拍一巴掌除了留下一斑血迹,似乎还能感觉到蚊骨“叭叭”的断裂声。

宁奇虽然是在农村出生田地里长大,但是今天是他进城以后第一次下田第一次重新当了一回农民,就是这一回,让他已经饱尝了早已久违了的农民劳作的艰辛。这个农民他只当了一个小时便借着放燕麦的机会狼狈地逃了上来。他站在田埂上,两手叉腰直喘粗气,再也没有下田的勇气。

这会儿他的诗情画意早已经荡然无存,就连先前准备好了的一次极富浪漫色彩的文友长谈也被一身的臭汗冲刷得一干二净,居然连一句得体的话也说不出来。于秀玲看着他满脸的尘污忍不住地笑,笑完了用围巾给他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他将带来的一本新华字典、两本书和几本文学杂志交到于秀玲的手上,潦草地嘱咐了几句多查字典、多看名著、多吸收营养、多阅读杂志、多了解文学动态之类的话便匆匆告别。

他就是这样逃离了于秀玲。

从后来的接触中宁奇了解到,于秀玲是这个村子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她家里很穷,正如她之所言,家庭的窘迫让她初中毕业以后就回了家,一头扎在农田里再也没有离开。看着别人家的女孩子纷纷进城去学理发,端盘子去学打字,找个能混口饭吃的活,当一回城里人,她始终没有动心。于秀玲不进城倒不是她不想进城,而是她放不下有病的父母和家里的庄稼。她时常自己写点文章,但是从不示人,聊以自娱自乐。直到那一天她看到一则约稿的通知,才让她的心翻腾了起来。

自从拔燕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宁奇再也没有见到于秀玲,也没有收到她的稿件。他有时候会想起她,心中很是怅然。

他以为她不堪生活的重压抛弃了理想。

他以为她自惭形秽已然放弃了文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3年。

忽然一个早晨,收发室的老张给宁奇送来一封信,发信人没有地址,信封的右下角写着“内详”二字。宁奇急忙打开信封,第一眼看到的是于秀玲的名字。

他迫不及待地读那封信。尊敬的宁老师:

3年没有和您联系,确实很想念您,同时也很感谢您。您是我真正的良师益友。自从读了您送的书和杂志,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敞亮的窗户。您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想写好自己的文章,首先要读好别人的文章。那个阶段我如饥似渴,搜读了我所有能搜索到的书籍,从那些名人的名作中我吸取了营养,逐渐悟出了文学创作的真谛。宁老师您知道吗?越读的书多我的危机感越强烈,我知道写作不仅仅靠热情靠激情,更重要的是靠实力。而这种实力的具备,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好基础。

我还想向您汇报的是,我妈的病好了之后,我在省城找到一份工作,在做保姆。宁老师您猜我在谁家?我在大名鼎鼎的大作家马志良先生家里。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您送来的杂志上读了马老师的文章后感动不已,于是很冒昧地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他回信了,字里行间饱含着关爱和同情,一点架子也没有。后来我们通信多了,我得知他有一个卧床不起的妻子,需要雇一个保姆,于是我就毛遂自荐了一回,他立即回信让我去了。

马老师两口子待我很好,也很信任我,这让我很感动。为了报答他们,我不怕苦不怕累,像侍奉我的父兄一样侍奉他们,我们亲密得像一家人。有空闲的时候我就读书,马老师的家就像一个图书馆,书多得不得了,他的书房完全对我开放。马老师为了培养我,在我的写作上给了很大的帮助和指导,我的信心也很足。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拿出好作品来报答你们这些好心人的。

但是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很踌躇,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彷徨中我想到了您,请您一定为我拿拿主意,因为你是我最可信赖的人……

已经深夜12点多了,马志良还在写作。于秀玲煮了一杯热牛奶端过来轻轻放在书桌上,马志良抬起头来,报以感谢的微笑。

马志良问:“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于秀玲说:“睡不着。”

马志良又问:“那你干什么呢?”

“看书呢。”于秀玲答。

马志良不无关爱地说:“累了一天了,洗一洗早点歇着吧。”

于秀玲莞尔一笑:“在你们家干活,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马志良从稿纸筐里抽出一份稿子说:“这篇稿子我看过了,很不错的,明天上班带到杂志社去,让他们编发了。”

于秀玲不无感激,深情地看着他。她端起牛奶送到马志良手上说:“趁热喝了吧,喝完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马志良接过牛奶,没有马上就喝。他双手捧着杯子,杯子的热量温暖着他略显冰凉的手,顿觉心里暖暖的。他又一次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于秀玲,眼前的她已经不再是3年前那个瘦小体弱的农村姑娘。她的个子长高了,身子丰满了,一头乌亮的黑发替代了因为缺乏营养而略显焦黄的头发。柔和的灯光下,她是那么的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恰似出水芙蓉。

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热,紧接着脸也有些发热。

他催促于秀玲:“秀玲你先去睡吧,我写完这一章就睡。”

于秀玲看着他,慢慢转身去了,回头叮嘱一声说:“不要熬的时间太长了。”

于秀玲走后,马志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双手握住杯子发呆。他开始问自己,马志良你今天是怎么了,3年多的时间你一直把于秀玲当做学生、当做小妹妹、当做家人对待,今天怎么变得魂不守舍起来。我知道你自从妻子瘫痪之后就分床另睡了,你的生活里缺了女人你需要女人,但是马志良我警告你,你必须给我坚守住,千万不可以在秀玲的身上有非分之想。

可是这姑娘太迷人了。她的迷人之处不仅仅是姣好的容貌和窈窕的身材,还有那颗金子般的心。3年来,她早就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我们当成了她的亲人。她每天从早到晚忙碌着,勤快得像一架从来不知停歇的永动机。她性格由刚来时的略带忧郁变得活泼开朗,整天欢乐得像只小鸟。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不嫌脏不嫌累,为老婆端屎端尿,洗身擦背,她还会变着法子地调解老婆的情绪,让她永远开心。晚上无论我写到多晚她都陪伴着我,要么看书要么写文章,有时还帮我抄写手稿,夜深了会给我煮些牛奶咖啡,做点夜宵什么的,是那么的温馨。奇怪的是,无论她送来什么都是那么可口,而且每次送来的时间恰到好处。是的,她最迷人的地方,可能就是她的善解人意。

然而理智的闸门一旦被感情的波涛冲击起来,一旦被汹涌的巨浪冲出一个缺口而最终冲垮防线,一切将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这会儿马志良早已经心潮澎湃心猿意马了,他的感情已经不能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书房,什么时候来到于秀玲门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要来干什么。他几次伸出手去推那扇门,又几次慢慢缩了回来。当马志良实在无法忍受这伸伸缩缩的折磨的时候,终于轻轻地推了一把门。

门开了,原来那扇门虚掩着,并没有上锁。

马志良站在门口,看见于秀玲腿上盖了被子倚在床头上看书。

于秀玲见他站在门口,一个机灵坐起来,本能地用被子围住身子,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马志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他轻挪着脚步迈进房门,一步一步来到床前。于秀玲怯生生地问:“你,你,你有事吗?”

他轻轻坐在床沿上说:“秀玲你别害怕,我没有事,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于秀玲的脸在极短的瞬间完全放开了,她给了他一个神秘的笑,说:“想说啥你说吧,我听着。”

马志良猛地抓住于秀玲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我……我……我……”他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于秀玲看着马志良,四目相视,目光里燃烧着火焰。

马志良剧烈地喘息着,他一个劲地呼唤:“秀玲……秀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秀玲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没有抽回被握住的双手,也没有回答他的呼唤,她猛然掀开被子,扑在马志良身上。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疯狂的吻几乎摧垮了颤抖的床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马志良走进于秀玲的房间。于秀玲没有像往常那样激情的迎合,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马志良拉过她的手问:“秀玲你今天怎么了,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于秀玲轻轻抽出手,低头不语。

马志良伸手摸摸她的头:“是不是感冒了?我给你拿药去。”

于秀玲淡淡地说:“不用,没什么的。”

马志良说:“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于秀玲说:“没,没什么心事。”

马志良有些动情:“秀玲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在我这里,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的。”

于秀玲说:“真的没什么事,你就别问了。”

她越说没事、马志良追问得越紧:“有啥事你得说出来,你要急死人啊!”

于秀玲琢磨半天,轻声说:“我想回家。”

说完低声抽泣起来。

马志良更急了:“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我对你不好,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于秀玲说:“都不是的。”

“那是啥原因?”马志良急切地问。

于秀玲只静静地抹眼泪,并不回答。

马志良说:“是不是家里有了什么为难的事?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说出来,我会鼎力相助的。无论是什么事你都说出来,我马志良一定尽全力帮你解决。”

他使劲摇着她的手,一句接着一句催促着。

于秀玲终于开了口:“我,我怀孕了。”

于秀玲轻轻一句话像一个炸雷,炸得马志良顿时六神无主,这阵儿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弱智到了极限,而且骤然间身心憔悴,憔悴到了无力支撑的程度。他软软地坐上床沿,斜倚在床头上。他双手抱住后脑勺,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房顶上的吊灯。

于秀玲擦干了眼泪,十分平静地对他说:“老师你不必犯愁,既然有了事我们就得面对,我已经想好了。”

马志良眼巴巴地看着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于秀玲说:“这件事只有一条路,我回了家就会烟消云散一了百了,因此我只能回家。”

马志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秀玲说:“很简单,所有的事我担着。我是一个农村姑娘,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无所谓,我不愿意为了这孩子的事让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你的声望受到丝毫的影响。”

马志良抓住她的手说:“你这个样子回家我怎么能放心?不行,你绝对不能回。要回,也得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说。”

于秀玲问:“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处理的?”

马志良说:“至少先堕了胎然后把你的身体调养好了再说吧,挺着个大肚子回家,你跟家里人怎么交代?”

于秀玲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不堕胎,我要这个孩子。”

马志良问:“秀玲你想没想过,你一个未婚先孕的黄花闺女,将来孩子出生了怎样面对这个世界,你又怎样面对世人的鄙视。”

于秀玲说:“我是孩子的母亲,一切都由我来面对。世人的卑视是必然的,无非是这一辈子嫁不了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想,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没有什么翻不过的山趟不过的河。”

马志良将双手插进头发里,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

忽然他用巴掌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哭骂着:“马志良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于秀玲抓住他的手,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耳朵,说:“老师你不必过于自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应该冷静面对。我想过了,这件事不全是你的错,是我们两个人同时越过了感情的防线。所以,如果说责任应该是咱俩的责任,属于我的那一半我能承担得起,属于你的那一半也愿意承担。”

马志良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双目微闭,然而胸脯在不停地起伏着。他忽然睁开眼睛,抬起脸问于秀玲:“秀玲,没想到你一个农村姑娘居然有如此宽广的胸怀和担当的勇气,我非常感谢你。但是你不能走,我一刻也离不开你。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就是……”马志良一个劲地支吾着。

于秀玲催促道:“你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马志良说:“还有就是我需要这个孩子。”

于秀玲猛地跳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马志良说:“秀玲我求求你了,请你无论如何答应我。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而且,今后也不会有生育的可能性。”

于秀玲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凝固得让人胸闷。

马志良说:“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在外面租一套房子,雇一个保姆侍候你,让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然后呢?”于秀玲问。

“然后嘛,”马志良想了想说:“然后我就以领养的名义把孩子领过来,你继续以保姆的身份回到我家,你看怎么样?”

于秀玲听完,断然拒绝:“那不行!”

“为什么?”马志良问。

于秀玲说:“很简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受一点儿委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长久地对恃着。

一阵沉默之后马志良问:“秀玲我问你,你还记得那个常来我们家的周红军吗?”

于秀玲说:“记得呀,怎么了。”

马志良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于秀玲说:“小伙子挺不错的。虽然是个农村人,但是人长得精干,又很诚实。他挺有文学修养,文章写得也不错。”

马志良下床,“扑通”一声跪在于秀玲面前说:“秀玲我求你一件事,从明天开始我撮合你和周红军的婚姻,完了赶快张罗你们结婚,钱全部由我来出,请你一定答应我。”

于秀玲赶紧下床扶起他说:“老师你别这样,有啥事先起来咱们好好商量。”

马志良长跪在地:“你不答应我就永远不起来。”

于秀玲跌坐在床沿上吼:“你不要逼我好不好!马老师我问你,你算得上文学大师,你说,感情是可以转嫁的吗?”

马志良跪爬到于秀玲脚前,紧握住她的手说:“秀玲你听我解释。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你以为我愿意把这个孩子活生生地堕了胎?我是事出无奈啊!你是知道的,我都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至今没有一男半女,所以,你更应该清楚这孩子对我有多重要。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他合理合法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只能出此下策。你说,我一旦失去这孩子,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何意义?”

于秀玲泪如雨下,泪水滴湿了马志良的头发。马志良眼巴巴地看看于秀玲说:“秀玲我求求你,答应我吧。”

于秀玲抹一把眼泪说:“好吧我答应你,但是有两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马志良说:“只要你答应和周红军结婚,答应生下这个孩子,别说两件,二十件我都答应你。”

于秀玲说:“第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孩子将来必须跟随着我。”

“没问题。”马志良说。

“第二,”于秀玲说:“一旦我和周红军结婚,这孩子必须姓周。”

马志良站起来说:“这个嘛……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商量。”

于秀玲的态度十分坚决:“因为这将牵涉到周红军的人格和尊严,所以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马志良想了想说:“行,我答应你。但是……”

“但是什么?”于秀玲问。

“将来孩子的抚养费由我全部负责。”马志良说。

于秀玲说:“不,坚决不行!我有能力生下这孩子,我就有能力抚养这孩子,直到把他培养成人。”

一个月之内马志良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为于秀玲他们租下一套房子,办完了他们的婚事,第二是把周红军和于秀玲都安排在省文联下属的一个印刷厂里干合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