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当宁奇再次将灯拉亮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折腾了大半天,两个人的肚子都饿得沉不住气。宁奇在这个公社所在地的小街上转了一圈,供销社早就关了门,一点儿吃的也买不到。他敲开医院伙房的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给了伙夫一块钱,总算买到两块死面饼子。他和李秀秀喝点开水吃完饼子就要出门,李秀秀问:“你要去哪里?”

宁奇说:“我到外面条椅上躺一会儿,你也睡吧。”

李秀秀说:“你不能走,你得和我一起睡。”

宁奇惊呼:“天啊!你不会是昏了头吧?”

李秀秀拖着哭腔:“我害怕。”

宁奇问:“我就睡在走廊的条椅上,你怕啥?”

李秀秀说:“我总觉着这个床上死过人。”

宁奇说:“谁对你说这个床上死过人?再说了,医院里死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别人都不怕,你怕个啥劲嘛。”

宁奇说完,又要往外走。李秀秀呼地一下掀开被子说:“你走,你走我也走,咱们都睡条椅!”

宁奇怔在那里。

李秀秀伸手拉灭了灯,病房里一片黑暗。

李秀秀出院之后,经过一个阶段的休养,腿脚完全好了。伤好之后她没忘记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公爹炒了一盘子鸡蛋,还提了一瓶酒,将他请到自己的屋里,让他盘坐在炕上,眼瞅着他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盅一盅地喝酒。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拆了张宁两家的隔墙,两家一路畅通。她时不时端点吃头过来让宁奇他们吃,算是答谢。

李秀秀的病好了,宁奇家里不安生了。正是因为宁奇侍候李秀秀看病这件事,在宁奇家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白兰芳一次又一次地质问宁奇:“她李秀秀的腿断了那是活该那是报应,你为啥那么着急?你送她到医院也就罢了,为啥陪着她在医院里过夜?她的医疗费不够那是她的事,你为啥给她垫钱?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俩在医院里干了啥?你俩到底是啥关系?”

宁奇不急不恼,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说你这个人,按说本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也变得小心眼子了。邻里之间谁家没有个难处?遇到难处就不该帮一把?钱交不够人家不给看病我就不应该给垫上?人都伤得动不成了,回不来总得有个人照应对不对?你问我们干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医院的条椅上睡了一夜怎么了?你问我俩是什么关系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无非是男女关系,你说,还能是啥关系?”

白兰芳一屁股坐在炕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宁奇说:“人之初,性本善。李秀秀住院的时候,毛蛋还不是全靠你给照应着吗?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李秀秀呢,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人家主动拆了墙又给咱们端吃的又给咱们端喝的,虽然嘴上没说出来,本身就是向我们表示感谢特别是向你表示道歉的,你就领了这个情吧。”

白兰芳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这次住院的事在白兰芳的心里已经挽了一个死疙瘩,她虽然没有对宁奇再严加审问,但是心中的疑团始终没有解开。偏偏李秀秀把两家的隔墙拆了,两个人可以畅通无阻,这让白兰芳的疑虑加重了许多。这些天,只要宁奇一回到家里,她就会把他看得死死的,上茅房都跟着他。这让宁奇哭笑不得。不仅如此,白兰芳和了一堆泥,把两家的隔墙重新砌了起来。

这一天是星期天,宁奇正好在家。李秀秀忽然走进她的家门,拉着白兰芳的手说:“今天我宰了个鸡,请宁大哥和嫂子过去吃个饭。”

白兰芳好诧异,一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秀秀的脸红扑扑的。她说:“过去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人有口无心,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伤损人,嫂子你大人不见小人怪,多多搁个原谅。这次住院你们两口子一个在家里操心孩子一个在医院操心大人,把我都感动死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们吃个饭表示个心意,也算给嫂子你赔个不是,请嫂子无论如何给我这个面子。”

李秀秀一脸诚恳,两眼直视着白兰芳。

宁奇也看着白兰芳说:“秀秀也是一片诚意,要不我们过去?”

白兰芳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宁奇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都登门赔了不是,你还不依不饶的,两家房连房,有啥过不去的。”

白兰芳对李秀秀说:“我不去不是气你,我是和孩子在家里吃,要过就让他过去吧。”

李秀秀问:“你真的不气我了?”

白兰芳说:“话说开了就行了,我还气个啥劲,你嫂子就那么不通情理?”

李秀秀和宁奇走了,不大功夫她端过一碗鸡肉,笑盈盈地放在那里。她说:“嫂子我想对你说件事,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

白兰芳说:“你说吧。”

李秀秀说:“我们两家中间那道墙拆了行吗?”

白兰芳想了想说:“想拆就拆吧。”

李秀秀笑着去了。

李秀秀腿脚好了之后,再也没有让老公公担水,她提起水桶要自己去挑。张老汉自有自己的主意,从她手里接过水桶,说了一声:“缓着去”,挑着水桶上井台。李秀秀还在坚持,但是不管她怎么说,他每天照常按时按节去挑他的水,一次也不会耽误。有几次,李秀秀已经将扁担挑在肩上,还是被老汉接到自己肩头,颤颤巍巍朝井台走去。李秀秀为了担水的事没少费口舌,说得当紧了,老汉只扔下一句话:“想挑也得等到脚好好了。”

李秀秀感动极了。她必须用真心去报答老公爹。每天,她都拿两个鸡蛋送过去,对张老汉说:“你用茶缸子煮了吃,啥时候想吃啥时候煮。”

张老汉似乎对鸡蛋并不感兴趣,头也不抬说:“放那里吧。”

李秀秀的脚虽然好了,但是毕竟伤后初愈,还是不担劲,走远路不行。自从摔伤之后他爹便回了家,她不知道二尕子那个灰鬼给她爹治病了没有?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她爹的病,每天一次又一次地爬上鸡窝的顶棚,向娘家的方向瞭望。

这一天,李秀秀又伸长了脖子看,张老汉走过来说:“下来,别望了,你在家待着,我去看看。”

李秀秀又是一阵感激,赶紧收拾了些吃喝,打发张老汉走了。

自从张老汉说了去看亲家的话,从那天开始他一天去一趟亲家的家,而且每次去了一待就是一整天,每天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李秀秀一次又一次地把平安报回来。

李秀秀又一次一次地被他感动着。

李秀秀能够报答老公爹的唯一方法,就是坚持不懈地给他送鸡蛋,除了每天法定的那两个,她又给公爹多送了一个鸡蛋。但是她有些奇怪,她发现公爹对于她送去的鸡蛋总是显得很木然,既不推辞也不欢迎,还是只说那一句:“放那儿吧”,脸上没有一丝丝感谢的表情。而且,她一直没有看见他拿茶缸子煮鸡蛋吃。他该不会在晚上吃吧?她这么想,便又多了一层疑问。

这些天老公爹的所作所为一直让李秀秀沉浸在感激之中,但是感激归感激,那件闹心的事仍然搅得她心神不宁。那件事就是她虽然已经用感激之情排除了对老公爹的怀疑,但是她的鸡蛋并没有因为她的排除而增加,还是一如既往地丢失。她懵了,她实在想不出鸡蛋会丢到哪里去,谁又是偷这鸡蛋的贼?

有时候她想,不就是两个鸡蛋嘛,丢就丢了。可是翻个身再想,难道这鸡蛋就这么长年累月地丢下去不成?日积月累,那可是个大数目。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件事搞个明白。于是李秀秀忍不住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偷偷趴在公爹的门缝上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离去的时候她曾经挖过他的炉坑扒过他的炕洞。结果没有找到一点儿能够说明偷了鸡蛋的证据。

但是她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些明察暗访让她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她每天送给老公爹的鸡蛋一个都不见了。于是她的脑海中又萌生了一个重大思考,蛋不见了就是吃了,可是蛋壳到哪里去了?还有,我是允许他吃的,他吃鸡蛋的时候为啥要背着我?她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判断,也许那些鸡蛋他压根儿没吃,也许他把鸡蛋拿出去卖了,兴许他在攒钱。

她开始搜寻用以证明自己判断的证据。她终于想起了那句话:“人老三件宝,爱钱怕死瞌睡少。”是的,爱钱是第一位的,至于说什么怕死什么瞌睡少无关紧要。有了这个证据,她敢肯定,他是把鸡蛋拿去卖了钱了。

可是新的问题又纠缠着她:如果真的把鸡蛋卖了这不奇怪,反正是已经给了人的东西,也可以不去追究,问题是如果卖鸡蛋是真的,那么每天出去看我爹那就是假的。这样一来,她不单单要追寻鸡蛋的事,她爹是死是活都是个问号。如果他每天报回来的平安是假的……她再也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她一咬牙,决定准备跟他一次踪,她要彻底解开这个鸡蛋之谜。

吃完早饭张老汉收拾好又要出门,李秀秀锅没洗碗没收,穿了件衣服也准备出门。张老汉突然对李秀秀说:“你把娃娃抱上,跟我一起过去看看你爹去。”

李秀秀没有想到他会约她,问道:“我爹他怎么了?”

张老汉说:“他的病重了。”

李秀秀大吃了一惊问:“重到啥程度?不咋吧?”

张老汉叹一口气说:“难说。”

李秀秀问:“你这些天一直都说好着,怎么打猛子重了?”

张老汉说:“我就给你说实话吧。你爹得的病不是好底子,本身就是治不好的病。这些天二尕子一直在看,病不但不朝前头来,一天比一天重了。医生已经推了手,让准备后事。”

李秀秀一听,直惊得目瞪口呆。她问他:“那你这些天怎么不对我说实话?”

张老汉说:“治不好的病,对你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怕你来回跑把脚跑坏了,有我天天陪着就行了,所以一直没对你说实话。”

张老汉和李秀秀来到李木匠的炕头上,李木匠已经不会说话,奄奄一息。他的眼里滚动着泪水,看看张老汉又看看李秀秀,嘴唇颤颤地嚅动。李秀秀握紧她爹的手哭着说:“爹你有啥话就说。”

李木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颗死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炕边上的那口旧箱子。李秀秀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放着一篮子鸡蛋。

这让她很是意外。

她把篮子提出来,把鸡蛋拿在手上仔细地看。这一看让她更加吃惊,她分明看出那紫皮的蛋是她那黄芦花母鸡下的,那粗皮的蛋是她那只黑母鸡下的,那些个又白又细的蛋是那只白色的来杭鸡下的。

她把篮子拿到她爹面前问:“爹你快说,这鸡蛋到底是咋回事?”

李木匠拉住张老汉的手,眼里滚出一串老泪。

现在,李秀秀把一切都搞明白了。这些鸡蛋全是她送给老公爹的鸡蛋,是张老汉舍不得吃送给李木匠,李木匠又舍不得吃留给张老汉的。李秀秀左手握住李木匠,右手握住张老汉,泪如雨下。

李木匠死了。当紧要办的事情是安葬,而安葬死人,最当紧要解决的问题是急需一口棺材。现钱是没有的,即便借了钱也买不到木头,木头是要指标的;即便有了木头也不是三天两后晌就能把棺材做起来的。李秀秀和二尕子为难死了。李秀秀身披重孝爬在她爹头前呼天抢地地哭,哭她爹活得太可怜死得也太可怜,哭她爹为别人做了一辈子棺材到头来没给自己做一副棺材,哭自己命太苦为何遇上这么为难的事情。

举丧期间张老汉一直没有离开李家,没人守灵的时候他就坐在李木匠身旁嘟嘟囔囔和他说话。听着李家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心都碎了,他心疼这些娃娃,他心疼他的老亲家。对于老亲家的辞世他难过是难过但是没有多少遗憾,鹿活千岁有一死,人总是要死的嘛。但是,有一件事在他的心里挽了个死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正如李秀秀一遍又一遍哭诉的那样,让他想不通的是,为别人做了一辈子棺材的人,到头来自己没了棺材,真是太悲惨了。

张老汉翻身出门,回到自己家里。进了屋,他对着那口棺材不转眼地看。他拍拍棺材盖又拍拍棺材帮,然后去抚摸那厚厚的花花的合头。他突然在棺材盖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一扭头走出屋门。

张老汉又一次来到李木匠家,他先在院子里转了半天才进了屋。灵前,李秀秀还跪在那里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二尕子抹着眼泪在那里抽泣。他来到李秀秀和二尕子跟前说:“娃娃,快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李秀秀突然抱住张老汉的腿,大哭一声:“爹呀……”突然断了气。

张老汉急忙掐住她的人中,二尕子哭喊:“姐姐,姐姐……你醒醒啊!”

李秀秀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她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张老汉说:“娃娃你别动,你听我说。没有钻不透的木头没有过不去的河,不嫌柳木棺材的话,把我那口棺材抬来先用上,入土为安,埋人要紧。”

李秀秀抬起泪眼看着公爹,猛然翻身起来拉一把二尕子说:“还不赶紧给恩人磕头?”

姐弟俩一阵紧磕,张老汉说:“行了行了快起来,说起来这棺材还是他上了心做的,他用了大家心里都舒坦。”

李秀秀说:“爹你什么都别说了,办完丧事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做棺材,砸锅卖铁也要做个松木的,做个比原来的还好的。”

张老汉长叹一声:“你爹这一走,不管有多好的木头,谁也做不出这么好的棺材了。”

他有些怅然。

安葬了李木匠,张老汉一家收拾起来回家。二尕子两口子千恩万谢,要给老人多拿些吃头。张老汉啥都不要,只要他的那一篮子鸡蛋。

李秀秀说:“爹这个就不拿了,家里有的是鸡蛋,以后我们家的鸡蛋你啥时候想吃啥时候拿,吃多少拿多少。”

张老汉只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还是提着那一篮子鸡蛋,头前走了。

李木匠死后,李秀秀心里愧疚得很。想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她不应该用“狗肚子盛不住二两酥油”那样恶毒的话说她公爹,她更不应该硬逼着她爹吃那4个鸡蛋,还逼着他喝完了所有的油汤。她后悔在她爹病重期间因为脚伤而没能好好服侍他。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能为他尽尽孝道的唯一方法是,她决定在服丧的日子里给她爹好好烧烧纸,最少要烧完三七,让他爹在这边受了穷,到了那边多有些钱花。

每天烧纸的时候,张老汉总会准时来到李秀秀身边,他碗里端着3个煮熟的鸡蛋,默默站在那里。他一直看着她烧完了纸磕完了头,才将那煮熟的鸡蛋一个一个剥开,全部掐碎了泼撒了。他的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兄弟,吃一口吧。”

每到这时,李秀秀边磕头边哭,哭得好伤心。

有一天烧纸的时候,张老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对李秀秀说:“你爹上次说拿点旱烟叶子回去,因为你摔伤了到底没拿成,今天烧纸给他烧点烟叶子吧。”

李秀秀一听赶紧扛起梯子上了房。

当李秀秀走到压着旱烟叶的谷草堆前的时候,眼前的情景把她惊呆了:谷草堆中央,像经过精心修理的一般,让鸡圆圆地旋了一个窝,窝里实实落落地下着一窝鸡蛋,足足有一篮子。

看到这些,她什么都明白了。

李秀秀呆呆地站在房上,只觉得脑子发木,什么都想不起来,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那一窝鸡蛋,那些蛋渐渐模糊起来,最后溶为一团。

此时此刻,她觉得她做的事太对不起公爹。她无法原谅自己,她李秀秀就不算个人。她慢慢走到房边,俯视地下站着的那个瘦弱的老人。现在他显得更加瘦小,只有一颗硕大的苍白如麻的头,突兀地挺立在那里。看着公爹那褴褛的衣裳在冷风里抖索,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的脸红得发烫,嗓子眼一股热辣辣的滋味直向上顶来。终于,她鼻子一酸,滴下两行心酸的泪水。

张老汉在地下长等不见短等也不见,不知道房上的人出了什么事情。他顺着梯子往上爬,一直爬到房檐口。让他不明白的是,他看见李秀秀坐在谷草堆上哭。

他问道:“咋啦?出啥事了?”说着就要上房。

李秀秀赶紧跑过来,双膝跪在房檐上说:“爹你就别问了,我给你磕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爹。”说完鸡啄米般磕起头来。

张老汉一头雾水。

第二天天刚亮,张老汉刚出房门就看见李秀秀担了一担水回来。李秀秀很麻利地将水倒进缸里,放下水桶便出了门。她胳膊上挎一篮子鸡蛋,步子走得很轻盈。她对张老汉说:“爹你把毛蛋看好,我出去办点事,办完事就回来。”

张老汉惴惴地问:“你去哪里?”

李秀秀回答:“去公社。”

张老汉又问:“去公社办啥事?”

李秀秀回答:“办木头指标。”

张老汉再问:“办木头指标提鸡蛋干啥?”

李秀秀只是笑。

张老汉有些糊涂。

李秀秀咯咯地笑着走了,笑得很脆很甜。

在旧宅地上回味完过去的往事,宁奇最终还是去了李秀秀家。

他今天到李秀秀家,正好张存占也在。李秀秀见宁奇来了,稀罕得不得了。她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菜,非让宁奇喝酒不可。她和张存占作陪,还牵来老公爹坐了上座。张老汉已经80多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席间李秀秀又是夹菜又是斟酒,把老公爹侍候得十分当紧。他们的儿子毛蛋已经上了学,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李秀秀家,宁奇一直沉浸在一家人热情招待的感动之中,让他最欣慰的是,李秀秀家的日子富裕了,张家老叔的身子骨仍然那么硬朗。李秀秀专门拉着他去看了张老汉的棺材,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一口漂亮的松木打制的花头棺材摆放在张老汉的屋里,老汉看一眼笑一次,笑得十分开心。临告别的时候,李秀秀装了一塑料袋枸杞子交给宁奇让他带上。宁奇推辞道:“吃了喝了再拿东西,我这又不是日本鬼子进村了。东西我就不带了。”

李秀秀说:“自己田地里出产的东西,又不是啥稀罕物件。不过这东西泡着喝对身体有好处,你们城里人用得着,你就别推辞了。”

宁奇说:“这我知道。可是你们种这些东西挺辛苦的,收一点不容易,留着卖钱吧。”

李秀秀飞了他一眼说:“这又不是给你的。”

宁奇笑着问:“不给我你放到我手上干啥?”

李秀秀说:“这东西喝了养颜,我是给嫂子带的。”

宁奇用指头点着她:“你呀……”

走出农民新村,回过头再看夕阳夕照下的农民新居,一切是那么新颖,那么祥和,又那般地静谧。看看当今农民的生活,回想当初务农的艰辛,宁奇一阵感慨。

从李秀秀家出来,日头已经向了西。

忽然一辆小轿车戛然停在他的身旁。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宁奇一看,是景万荣。

现在,景万荣的事业做得很大,他现在已经是一位拥有雄厚资产的企业老板。他算得上是宁家梁子最先富起来的人。两个人各忙各的,他们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少,但这些年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宁奇上前问道:“景大老板回来了?”

景万荣说:“什么大老板小老板的,哪里有工夫和你谝闲话。费了好大的劲,一直从你的家里找到这里才把你找到。”

宁奇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景万荣说:“没有事找你干啥。赶紧上车,有当紧的事。”

宁奇问:“什么当紧的事?看你那火烧屁股的样子。”

景万荣一把将宁奇推上车,车飞一样地开跑了。

景万荣神情一直很凝重,宁奇估计肯定出了大事。

宁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景万荣低沉地说:“慧清法师圆寂了!”

宁奇一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问他:“寺庙里的和尚死了,这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景万荣有些着急:“什么寺庙里的和尚?是小莲子,是赵小莲!”

“你说什么?赵小莲死了?怎么死的?啥时候死的?”宁奇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阿弥陀佛!”景万荣没有立即作答。

宁奇同在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出生。

赵小莲和宁奇同住在宁家梁子。

赵小莲的家和宁奇的家同住在一个庄台子上。

小时候他们一起挑苦苦菜一起跳圈圈一起抓子子,就连吃饭也会端了碗各走一段路到同一片树荫底下。赵小莲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开朗得像个男孩子,宁奇是一个有点内向的男孩,内向得像个女孩子,两人的性格混在一起便有些掺和,无意中忽略了性别的隔阂,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们又一起上了学,同一个班又分在同一张桌子上。儿时的事很多很杂但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的事,能留在宁奇脑海中印象较深的是那几次她的泪眼涟涟,以及宁奇对那几个胆敢欺负她的坏小子酣畅淋漓的教训。挑头的是个嘴唇上堆着鼻涕的家伙,让宁奇打出鼻血来抹了个满脸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赵小莲,她无忧无虑快乐得像个小天使。

赵小莲的开朗不是对所有的人,她只对宁奇开朗;同样,宁奇的内向也不是对所有的人,他只是和赵小莲在一起的时候有些内向甚至腼腆,见了别人尤其是见了那些总爱以欺负他人为乐的人他还是会释放出男子汉的阳刚,该出手时就出手。赵小莲是个不太和群的孩子,她喜欢一个人玩,而且最不愿意和男孩子玩。但是她有一个例外,就是只要和宁奇到了一起,她便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因为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赵小莲最爱玩一种叫做抓子子的游戏。正宗的子子应该是用羊腿关节处的骨节做的,要凑足5个可为一副。可是赵小莲家里不宰羊,她只能用黄泥捏了5个小泥块,晒干了以后用锅灰染成黑色玩。这种子子玩起来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泥捏的玩艺容易碎,因此,她家的窗台上经常会晒上一溜这种小泥块,以做备用。还有一个问题是锅灰容易褪色,因此赵小莲的手经常会被染成黑色,不小心涂抹到脸上,整得像个小花猫。

这一切宁奇都看在眼里,他决定为她收集一副羊腿骨子子。但是当他有了这个决定之后方才发现,原来宁家梁子的庄户人一年都宰不了几只羊,只是家家到了腊月里会宰猪。于是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决定为她做一副永久而美丽的子子。他找来一块打破了的缸的瓦片,用斧子将瓦片砸成子子大小的瓦块。他拿着这些瓦块到打麦场上去,骑在石磙子上磨啊磨,整整磨了两天。他的手上磨起了血泡,裤裆也磨了一个洞,一直磨到那些瓦块棱角平整,碴口光滑方才罢手。

宁奇喊来赵小莲,将手背在身后说:“小莲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赵小莲问:“啥东西?”

宁奇说:“你猜。”

赵小莲想了半天说:“人家猜不着。”

宁奇故意说:“猜不着我就不给你。”

赵小莲开始撒娇,两只小拳头在宁奇的胸脯上锤打着,嘴里一个劲地嚷嚷:“你坏你坏,到底是啥东西,你快告诉我!”

宁奇说:“保证是你最喜欢的东西。你先说,如果送给你你果真喜欢,你怎么感谢我?”

他停住话头,可能是等着他。赵小莲想了想说:“如果我真的喜欢,我就让你在我的脸蛋上亲一口。”

宁奇问:“当真?”

赵小莲答:“当真!”

当宁奇将5个油光锃亮的子子放在赵小莲手心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那些子子的釉面光滑润泽,发着黑亮的光,再看那一圈碴口,也被磨得光洁如玉,黄里透白,白中蕴黄,和那黑色的釉面配在一起,简直就是五颗珍宝。

赵小莲喜欢死了,她看看子子再看看宁奇,看看宁奇再看看子子,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呀!”

宁奇问:“干什么?”

赵小莲说:“过来办我答应你的事。”说着,将脸蛋送了过去。

宁奇连连后退,说道:“说个笑话,你还来真的啊!”

赵小莲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狠狠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