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好话不出门坏话行千里,再有了加油添醋的成分,可惜了李秀秀那么俊的一个女人那么好的一身本事却没有落下一个好名声。这些话李秀秀不是没听到耳朵里,但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依然我行我素。她认为那些说她不上井台的人都是家里没有个担水的人,那是嫉妒;那些说她驴粪蛋子下上霜的人都是些只知道抹凡士林只配润蚌壳油的臭女人,她们没钱她们买不起,那是他们眼热得不行。

谁会想到,看不惯李秀秀的不仅仅是乡邻,还有她的亲爹。

就为担水这件事,张老汉的老亲家李木匠没少骂过自己的女儿。可是李秀秀有人家的老主意,挨起爹的骂来不顶不撞跟顺毛驴一般,就是从来没把脚踪送到那井台边边上。她对她爹说:“爹你别把那些闲话当回事,只要我把家里的光阴熬好了,剩下的事那都是些鸡坐月的事——蛋事。”

张老汉从小是受苦出身,磨就了一副大心肠,也压就了一把硬骨头,如今虽然是年过古稀的人,但是担一担水还能将就。至于井台上听到的那些闲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或者装做根本就没听进去一样,留给众人的印象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挑水的老汉压根儿没有往心里去,咱们这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可是挑水的人日复一日地挑着,说闲话的人日复一日地说着,李秀秀不知道啥样的感受,反而让张老汉心里很不自在。最近他的思想有了负担,他觉得是他无意中损害了儿媳妇的名声也就等于损害了他老张家的名声,因此肩上的担子也就感觉格外沉重起来。至于别人怎么对待他,张老汉这一辈子抱定一个做人的规矩,谁行的是谁的,自个儿做的事对得住自个儿的良心就行了,别人怎么干那是他们的事。

可是今天一大早遇上的这桩烦心事,他感到太窝心。他一路走着一路心里头问自己:清巴赶早的,一白眼仁子我招谁惹谁了?他怎么想都想不通,很想找儿媳妇问个所以然。转念一想算了,不问则已问起来难免一顿争吵,那会让左邻右舍看了笑话。她小襟盖大襟盖不住,咱大襟盖小襟还是盖得住的,多少窝囊气都受了,今天也就揉个肚子痛,忍了。

他这样打劝着自己,但是心里的疙瘩总是解不开,在他无法解释又无法排遣的时候,他想起了一句话,那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要不报,时候不到。后来一想又不对,让谁恶报?恶报谁呢?她是自己的儿媳妇又不是外人。他开始谴责自己,老了几十岁了,她小不知事我不能老不知事,和那些屎疙瘩治气划不着。我不能有那恶有恶报的想法,那样想哪里像个做老人的想的事。

老亲家骂儿媳妇的事张老汉是知道的,有时候还当着他的面骂。他不在乎,既不去感激也不去计较更不加劝解,任凭他们去,他认为那是他们李家的事,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在儿媳妇对公公不孝的问题上,两亲家的心上不隔梁子,李木匠从来不给女儿护短。因为有了这份情意,儿媳妇平素有些什么磕磕碰碰的,弄得心里不舒坦的时候,他就和老亲家蹲在一起,老哥俩抽着烟,拉呱上一气互相打劝打劝,也都就心平气静了。今天,大清早让儿媳妇比鸡骂狗胀了一肚子气,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来到井台放下担子,他没有马上去打水,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两眼失神地向村头老亲家来的路上瞭望。

十来天了,李木匠一直没到女儿家来,要是平常,三趟怕也来过了。李木匠不见来,不但张老汉盼着,李秀秀更惦记。昨天,听娘家队上的人说老汉病了,担心得她一夜没睡好觉,吃过早饭,李秀秀便心急火燎地拾掇起来。临出门前撂给公爹一句话:“把毛蛋看好!”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李木匠住的房子比张老汉那屋子好不到哪里去,正房给儿子娶了媳妇,他住的是早年留下的磨坊。李秀秀一进门,看见她爹焐个被趴卧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喘。屋里冰凉阴冷,炉子的火是灭的,门缝里的贼风直往进灌。她不由得一阵心疼一阵心酸。

李秀秀边找柴火生火边嘟嘟囔囔地骂:“二尕子这没良心的东西不是个好东西,爹病成这样他就甩手走了。老爹苦了一辈子攒下的钱全都拿出来给他娶了媳妇,他倒好,娶了婆姨当成娘,耳朵根子软得就跟面条条一样,只听婆姨的话,把爹撇下不管了。这号儿子养他不多,不养也不少,一看就是个灰鬼,头号灰鬼!”

李木匠有气无力地说:“快别叨叨了,要干你就停下嘴悄悄干,不想干你就放下。他们又不是闲人,这阵子不是也在田里忙着吗。”

李秀秀听不惯,顶了她爹一句:“人家都对你这样了,还向着人家说话呢。我看二尕子媳妇就不是个好东西。”

李木匠说:“丫头你快别说那没用的话,娶进家门就是咱老李家的人,好东西能咋样,坏东西又能咋样?叫我说,啥话也别说了,你把火生着了出去把猪喂了是正事。他们早晨走得急,猪还没喂呢。”

李秀秀一听就来气:“爹不是我说你,你人从早晨到现在水米还没沾牙呢,把他们的猪有多么当紧。难道猪比人还重要?我看你是让儿媳妇整怕了。”

李木匠无心再跟她理论,拉被蒙了头睡了。

李秀秀生着了火又把屋子拾掇一番,十分不情愿地出去喂猪。不一会儿她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两只手里拿着四个鸡蛋举给她爹说:“爹你看这是啥?”

李木匠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问道:“哪里来的鸡蛋?”

李秀秀神秘一笑说:“你猜。”

李木匠说:“我懒得猜,哪里拿的放到哪里去?”

李秀秀说了实话:“我去麸皮缸里挖麸皮,一碗下去,挖出一个鸡蛋来,用手一刨,原来鸡蛋全埋在里面。我顺手拿了几个,这就给你荷包了吃。”

李木匠连忙说:“我不吃我不吃,快给放回去吧,鸡蛋是卖钱的,吃了怪可惜了的。再说……”

李木匠没有把“再说”再说出来,李秀秀接上话茬:“再说什么,你无非是怕儿媳妇知道了浪闲话对吧。爹你放心,不要紧的,我把麸皮都整平了,啥也看不出来。吃完了把鸡蛋壳掩埋好,她知道个屁,你就安安心心吃吧。”

李秀秀说完,拿着鸡蛋往伙房去了。

李木匠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大的工夫,李秀秀把鸡蛋荷包好了端过来,立盯住她爹吃。李木匠看那4个肥白的蛋卧在碗里,汤面上漂了一层密密的油花。他看看鸡蛋,再看看女儿。李秀秀正冲着他得意地笑。她说:“吃吧。”

李木匠把碗端到嘴边,轻轻吹开浮头的油先喝了一口汤,那汤香香的。他夹起一个蛋在边边上咬了一口,软软的绵绵的。他抬头看了李秀秀一眼,说道:“丫头你也吃一个。”

李秀秀说:“我不吃,你快吃吧,热热乎乎都吃上。”

李木匠吃完两个鸡蛋放下碗说:“我不想吃了。”

李秀秀将碗塞到他手上说:“一锹是动土两锹也是动土,谁也别怕,啥也别想,放心吃,往完吃!”

李木匠无可奈何地说:“丫头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李秀秀有些恼火,向着他爹枪枪炮炮一通发泄:“人说狗肚子盛不下二两酥油,我看你就是这号人,天生吃糠咽菜的命。你的儿媳妇回来讲不依有我顶着,你吃!”

李木匠一脸苦相,那表情近乎向女儿求饶。

李秀秀威逼道:“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就立马回家,是死是活再也不管你了。”

李木匠挨了女儿一顿数落,十分艰难地把4个鸡蛋吃了下去,把碗里的油汤喝得精光。李秀秀把碗筷洗了放好,又把鸡蛋壳挖个坑埋了,看看没有什么破绽,才去了医院买药。

李秀秀买药回来,一进门看见她爹爬在炕沿上,正大口大口地呕吐。她赶紧问:“爹你这是咋了?”

她爹只是艰难地喘息,没有回答。她仔细一看,地上吐出来的全是鸡蛋。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做了一件不明白的事,她只知道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拿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孝敬老人,却忽视了她爹的身体情况。她明明知道肚子里缺了油水的人是不能猛然进食过多的油水的,可是她偏偏这么做了,现在正应了前头抱怨她爹的那句话。看来这世上的话真是说啥有啥,这阵儿她似乎彻底明白了。

李秀秀二话没说,将李木匠扶上架子车,拉起车就往医院跑。从医院出来她没有将她爹送回去,直接拉着回了她的家。

李秀秀走了以后,张老汉抱着小孙子在院子里晒开了太阳。这半天,他的心情一直都很郁闷,按他这一辈子总结的经验:早晨受了气,一天不顺利。

看来今天的事很应验。自从早晨无端地受了媳妇一顿数落开始,这一天的事他总觉着处处别扭,事事好像有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儿媳妇前脚离了家门,小孙子就开始撒泼打滚地哭,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抱着孩子边抖边哼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噢,噢,毛蛋睡觉觉,大山来了个老道道,脚穿花鞋鞋,头戴花帽帽……”

他一遍接着一遍地哼,好不容易将毛蛋捂在袄襟里拍着了。天气又冷嗖嗖地刮起了呲毛风,他把衣襟裹紧了一些。

他不止一次地向老亲家的方向瞭望,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对于他们家来说,儿媳妇住娘家那是三六九的事,早已经习以为常。可是李秀秀往日去看看她爹就回,今天怎么长等不见短等不见,莫不是出啥事了?他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下了滑溜坡,渐渐向西山头滑下去,天气也变得冷起来。他的眼睛了望着西山头,看着山头飘着的被阳光烤红的云彩,心里便有些埋怨那日头。

一阵料峭的清风吹来,张老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挂在胸前的银白色胡须也随着飘抖了几下。怀里的孙子也可能感到了寒冷,两个小肩耸了耸,小腿一蹬,“哇”的一声哭开了。张家院子少有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老汉哄孩子的声音,孩子的哭声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声鸡叫,简直把这个小院子抬翻了。孩子的嗓子嘶哑了,张老汉知道,这孩子是饿了。他一次又一次走出院门,站在土堆上向亲家的方向张望,那里还是连个人影影都没有。他折回来在屋里转,想着应该给孩子弄点什么吃,但儿媳妇不回来,他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白兰芳从田里回来,看见张老汉无可奈何的样子,隔着墙对他说:“要不你把孩子领到我家来我给整点吃的,看把娃娃饿得不当活的。”

张老汉抱着孩子走过来。走到墙边他像想起了什么,说道:“行了,不麻烦你了。”

白兰芳本想着翻过墙去帮张老汉搞搞那孩子,一想起早晨和李秀秀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把蹬在墙上的脚拿了下来。

鸡窝里“咯咯咯”叫了几声,那只雪白的来杭鸡昂头挺胸,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鸡窝来,又跳到鸡窝的顶棚上叫个不停。突然,老汉黯然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他慢慢走到鸡窝前,先向院里院外扫视一圈,然后慢慢蹲下身子,将手伸向鸡窝。突然他像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复又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他摸到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

这时怀里孩子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哭,他无可奈何地哄着孩子,在原地不停地抖动着。孩子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停止啼哭,而且越哭越凶。他踌躇再三,又一次艰难地蹲下身子。他用左臂夹稳了孩子,伸出枯树枝似的右手,在鸡窝里摸索一阵,从里面掏出两个鸡蛋来。

张老汉兴冲冲进了屋,将毛蛋放在炕上,把两个鸡蛋放在他眼前边晃边说:“毛蛋乖,毛蛋乖乖睡着,爷爷给你冲鸡蛋喝。”

张老汉开始忙活着烧开水冲鸡蛋,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灵丹妙药般的鸡蛋上。

鸡蛋冲好了,张老汉先尝一口,然后将蛋汤慢慢送到孙子嘴边,他预料中的孙子应该是迫不及待或者如饥似渴。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原因是他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孩子生来吃奶长大,根本不吃这些在他眼里看似精贵的东西。孩子又摇头又乱抓,半碗蛋汤被泼洒了一桌子,差点儿把碗摔在地上。

孩子仍然声嘶力竭地哭,最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这可怜的小东西,将他放在炕上轻轻拍打着,小家伙眼角汪着两滴晶莹的泪水,小嘴吮吸了几下,总算睡着了。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望望炕上的孙子,又心疼地望着桌子上的蛋汤。他将碗放在桌沿下,用指头捋那桌面上的蛋汤,一丝不剩地全都归到碗里。他端起汤碗,慢慢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这时候门开了,李秀秀已经迈进屋门,站在他的面前。她向屋内扫视了一眼,然后将目光定格在那半碗鸡蛋汤上。然后便是4只眼睛长时间的对视,然后便是老公公的眼光被儿媳妇那利剑似的眼光逼了回去。他像做了贼一样,啥也没说,慢慢地低下了头。

李秀秀满面通红,两手叉腰,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开腔吼道:“我说这几天的鸡蛋怎么丢了,原来是你在家里偷嘴,真格是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你就不怕吃多了得噎食病?”

张老汉结结巴巴地回一句:“我……我没有……”

没容得老汉把话说完,李秀秀一把夺过碗来举到老汉面前再吼:“真是背着猪头不认赃,当场抓住了还不认账!”

李秀秀将汤碗向地下砸了,气咻咻瞪着老公公。

老汉的嘴张了两张,嘴上的胡须一个劲儿地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秀秀突然想起什么,腾腾几步来到麸子缸前,她揭开缸盖,看见麸皮上面画的那个圆圈还在,这才放心地盖了缸。她狠狠剜了老汉一眼,气哼哼走了出去。

要说李木匠这次害的病不算太重,可已经过了十几天了,心口窝子老觉得堵得慌,总不那么舒坦。他的病因李秀秀问过张老汉也问过,按他的话说,是让气给装下的病。前几年他和儿子过,虽说是老光棍带着小光棍,二尕子孝顺李木匠勤快,日子还算过得安然。自打给儿子娶了媳妇,家里的情形大不一样了,儿子有心孝顺,却当不了媳妇的家,为了他小两口隔三差五地闹仗。人家年轻人白天闹仗不记仇,晚上一个被窝枕枕头,闹完算完,他反而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里的罪人。前两天因为二尕子提出荷包俩鸡蛋给老爹补补身子的事,小两口又大闹了一场。结果儿媳妇把儿子闹败了,儿子灰悻悻蹲在那里不吭声。儿媳妇气没出尽,又瞪住老公公骂,骂他是家里的累赘,骂他是搅家不闲,人家小两口不和他就是祸根。李木匠无端地落了个累赘、落了个搅家不闲、落了个祸根的罪名心里憋屈得不得了,可是有话说不出有苦没处诉,生生憋出病来。

李木匠比张老汉小个四五岁,那几年,他靠着自己的一把好手艺,周围生产队常请他去修修犁耧钉耙之类的农具,更多的人请他打一副好棺材,日久天长,手头上攒了几个钱。3年前,老伴得病住院,久治不愈,回了老家;去年给儿子娶了媳妇,手头上的钱花了个精光。如今活也干不动了,家里是媳妇当家,手里经常紧得连个烟火钱也没有,过几天就到女儿家来转转,好在女儿孝顺,亲家就更没啥可说了,每次来,总不会让他空手回去。这次害病,多亏女儿照料,那4个鸡蛋整得他上吐下拉好几天,越发地没有了精神。

说来这李木匠也有个怪脾气,女儿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不去,每次来,偏要蹲在老亲家这间寒窑破屋里,在那黑咕隆咚的狭小空间里闻那烟熏火燎的味道。张老汉这屋子很黑,不只光线黑,墙是黑的,房顶是黑的,炕上的毡和被全是黑的。进了这间房子就像钻进了炕洞,不但黑得一塌糊涂,还让那柴烟味、煤烟味、旱烟味以及乱七八糟的酸臭味充斥着,熏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不过屋里唯独有一件白色的物件,放在黑屋里的白颜色十分扎眼,那就是顺着墙放的那口棺材。这是一口柳木棺材,是李木匠前年给张老汉做的,木材虽然不是很好,但李木匠下了大苦,几乎把一辈子攒下的手艺都使到这棺材上。没事的时候张老汉就对着那棺材看,高高的合头、鼓鼓的帮墙、棱棱的上盖咋看咋顺眼,特别是那用碎木截面拼黏的合头,花挤着花花套着花,这都是多少年见不着的绝活。他无数次地满怀对亲家的感激之情欣赏这件寿器,他十分满足十分称心如意,因为那物件便是他余年全部的寄托,是他最终的归宿。有了这物件,受多少苦受多少气都不在乎,单凭这件寿器,他张老汉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

屋子里,传出两亲家絮絮叨叨的拉呱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叹息。老李使劲吸了口烟,像是说给亲家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唉!你说人活在世上,生儿育女到底图个啥呢?还不是到头一场空。”

张老汉说:“可不是嘛。”

李木匠说:“细想起来,还是老婆子主意正,早死了早安生,免得扎在世上活受罪。”

张老汉说:“可不是嘛。”

李木匠又说:“就像我,要不是有个女儿在跟前,就是死了,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寄埋在哪里呢?”

“可不是嘛,”老张颇有感触地接上了话茬:“我老婆子临咽气的时候,给我安顿了又安顿,嘱托了又嘱托,打锅卖铁也要给娃娃娶个媳妇。这阵子媳妇娶进来了,气也受上了。”

李木匠附和道:“可不是嘛,都不是好东西。”

张老汉说:“人家都说,早养儿子早得吉,早娶媳妇早受气,过去没娶媳妇的时候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真是说啥有啥。”

李木匠说:“可不是嘛。”

张老汉叹一口长气“:这些窝心的事咋就偏偏让我赶上了呢?早知道,唉……”

知道老亲家不会多心,老张也就直言不讳地发泄开了。

李木匠说:“谁说让你赶上了,我也不比你强。要是早几年,背起我的工具箱,哪里没有吃饭的地方?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张老汉说:“我也时常这么想,可是想又有啥办法呢?人老干蛋,别说那几年,认了。”

李木匠说:“如今活也干不动了,儿女也见不得了……”

说到这里,老李捏起破了边的袄袖,擦掉滚到唇边的泪水。

屋里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张死一下活一下的吸着他的烟袋,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样的对话几乎已经成了两个老汉固定的话题,要说的话基本也就那几句固定的话,每次坐到一起就说这些,说完了便没了说的。不过他们愿意说这种车轱辘话,虽然儿女听不见也解决不了啥问题,但是每次诉说完之后,两个人都好像咳了一口浓痰吐了出去,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

吃过饭李老汉就要动身回家,张老汉和李秀秀送了出来。已经走出了院子,张老汉猛地想起一件事喊住亲家:“先等等,房上有我晒好的烟叶子,你这几天不是正没有烟抽吗,带上两把子回去抽吧!”

李老汉驻了脚,踅了回来。

话是这么说,拿烟叶子就得上房,两个老汉望着高高的房檐子,一个劲地在地下徘徊着,都很怯乎。听说给自己的亲爹拿烟叶子,李秀秀像个吹了气的皮娃娃,蹦蹦达达跑了过来。她几步跨到西墙根,扛来高腿梯子架好,蹭蹭蹭向房上爬去,看她那麻利劲儿,好小伙子也不一定能比得上。刚上到半中腰,不料脚下一滑,李秀秀从梯子上重重摔了下来。她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腿哭开了:“妈呀,活活疼死我了!”

李木匠赶紧跑过来,捋起裤腿捏一捏,李秀秀叫喊得更厉害。看情形多半是骨折。

李木匠没了主意,一个劲地念叨:“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张老汉说:“赶紧送医院,还能咋办呢。”

李木匠说:“那就赶紧送吧。”

紧接着他又问:“谁送呢?”

问完觉着不妥,又说:“要不你去请个人送送。”

张老汉说:“人都忙忙的,请谁呢?再说……”

李木匠知道张老汉舌头根子底下压的啥话。就因为不孝顺老人这一点,全村的人都见不得李秀秀,迎个头子碰都要绕开了走,这阵子去请人拉她,纯粹是临死打哈欠——妄张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