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领养孩子”的幻想

孩子“被领养孩子”的幻想

无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童话故事的开头,主人公温顺的母亲往往早已离开人世,取而代之的则是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继母。白雪公主的继母绝不允许任何人比自己漂亮,也曾经计划两次暗杀美丽的公主。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母亲。但是,也有观点认为那才是亲生的母亲,而并不是继母。在这十年里,我始终从事着儿童心理治疗的工作。我认为,那种说法确实比较恰当。并不是近些日子虐待、抛弃婴儿报道的增加,残忍母亲的增多等单纯的理由致使本人有了上述的观点。社会上确实存在没有把婴儿看作亲骨肉,甚至杀害婴儿的母亲。不过,即使认为残忍母亲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善良母亲”,从儿童的角度考虑,母亲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山中女妖、红色魔鬼的场合也并不少见。正如第三章中所述,那可以称为“母亲身上投射出的消极的大母原型”。举个例子:

比如,在原本有一个两三岁儿童的家庭里又出生了一个小宝宝。如果原先是独生子女的家庭,此前的两三年,母亲必定把全身的爱心与关怀都倾注于那个孩子。对孩子来说,母亲温顺又美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事实上,孩子也必定是那样认识的。但是,当弟弟妹妹出生后,如此伟大温顺的母亲不会如同以往那样照顾过去的独生子女了。通常,她们会把注意力放在出生不久的、孤独无力的婴儿身上。于是,对于家里的老大来说,母亲简直判若两人,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另外的存在。从母亲的角度分析,在照料婴儿的空闲里,即使想把关爱倾注于老大,精力与能量也必定会减少。何况即使在确实想要照顾老大的条件下,也不能保证必定能够提供原有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相反,如果儿童向母亲提出要求,则会被大人责备。那时,孩子就会自然地意识到母亲突然间怎么变得如此冷淡而可怕。根据孩子的理解,过去温顺漂亮的母亲已经死了。现实生活中冷淡无情的女性不是亲生的母亲,而是一个继母。儿童即使持有如此的幻想,也并不奇怪。

上述现象在急性精神病患者中经常可见。精神病理学家木村敏把这种现象称作“被领养孩子的幻想”。更何况,当母亲对孩子持有消极的情绪时,孩子更容易把她看作是歪曲的大人。当然,大部分儿童即使持有歪曲的母亲形象,如果在一两岁时形成的基本信赖(basic trust)得到了完全的保证,他们也能够体验到现实生活中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孩子们会无意识地度过那个环节……。

此外,现代社会中还存在着一个尤为重要的问题。可以说,近年来儿童目睹父亲工作,从而感受父亲的坚强意志的机会几乎已经不存在。相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肢体、倒头熟睡的父亲形象,或是一言不发、只管阅读报纸观看电视的父亲形象。还有,可能只是一个偶然买了美味土产,偶尔陪伴孩子外出游玩的“好爸爸”,或是一个是否在家完全无所谓的父亲形象。相反,孩子眼前的母亲则整天在家扫地、做饭、洗衣服,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稍有空闲,她们也会逼着自己“好好学习”。偶尔还会亲自指导功课。孩子眼中辛勤工作的只有母亲。因此,他们会自然地形成“世上持有全权掌管地位的只有母亲”的观点。当孩子到了即将入学的年龄,便会渐渐对父亲在外拼命工作的现实有所认识。但是,上述的状况依然难以得到改变。母亲整天唠唠叨叨,忙忙碌碌,难以亲近。而父亲只是偶尔的好爸爸或是不受重视的存在。

我给雾子实施了三种心理测试。她做出了以下回答:

树木人格测试。第一张作品“树干较粗、无树枝、用云状的包冠线画上轮廓的图形”。第二张作品“树干依然上方敞开。不过这次画了一棵较细的树干。树干左边长着两根树枝,右边则仅有一根。左边的树枝敞开,右边的树枝则呈现出尖锐状”。所有的树根都是从画纸的底部开始着手画的。

雾子的三个愿望。①“个人健康”;②“父母长寿”;③“将来住入宽阔舒适的房屋”。实施“转生愿望法”后,雾子说“来世想变为长颈鹿或斑马。长颈鹿的脖子能敏捷地转动,有意思。而斑马既漂亮又聪明。”

雾子说“来世没有特别不愿意变成的东西”。另外又说道,直至恢复正常状态的前一天夜里,病态中的自己反复多次做着一个可怕的噩梦。“从异国他乡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朝我扔球,用脚乱踩我,欺负我。”

我边听雾子述说一时性精神病状态的经过和心理测试的回答,边考虑她为何会出现那种状态的理由。我得到了一个假设。即“在雾子的无意识水平中,必定是期望母亲坐车出发的身影消失后永不返回。”

雾子内心有上述想法,但是个人又想断然否定。因此,口中说出了“妈妈不在,赶快去接妈妈”的话。可是事实上,当母亲旅游回来,雾子意识水平上没有认出她是亲生母亲,反而坚持说是“邻居阿姨”。这个举动正是生活中的雾子内心长久压抑,即“对我(雾子)如此冷淡的母亲不是真正的母亲”的想法的具体表现。然而梦中的雾子屡次被异国他人责备,受到百般折磨,也必定是她个人良心上对于“邪恶心”的苛责。梦中受到异国人的责备,其实现实中的“异国人”正是雾子自己。梦,恰恰“逆转”了雾子意识与无意识这两个部分。

回到刚才的话题。雾子的“三个愿望”是她在意识水平上试想重新改变个人态度的表现。首先希望“自己健康”,其次“祝愿父母长寿”。也许有读者会有疑问,处于某种状态下的患者的回答,或许极其通俗常见,又可能是患者胡说的结果。治疗师设法从那些回答中寻找奥妙玄机,难道不是“过度地解释”吗?但是,往往越接近胡说、越通俗的回答,越能够忠实地反映出个人内心的真实状况。那也正是弗洛伊德、荣格发现的无意识的作用。实施了“转生愿望法”,雾子暗自盼望个人能够“敏捷地出现”,“具有醒目的外形”。如果将它考虑为是雾子无意识中情结(complex)的“瞬间外露”,难道不是更有趣吗?也许,本人的解释只被看作是顺口说说而已。在抽象的意象中,类似上述的想法往往会引发其他更多的联想。

关于那些,暂时姑且不说。雾子恢复正常状态的“出口”是“与母亲买馒头的瞬间”。那相当关键。馒头通常是“心情舒畅时品尝的食品”。至此,过于强调母亲消极面的雾子,就在那个瞬间突然看到了母亲善良的一面。她边与母亲购买甜品边从中“挽回了母亲的宠爱”,“找回了母女同体的感觉”。脑海中消极的母亲形象刹那间转变成了一位和蔼善良的母亲。与此同时,杀害母亲的悬念与内心所有被抑制已久的非现实的想法也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雾子回到了自我。

刚才我也提到,上述所有的解释并没有告诉雾子本人。不过,我让雾子明确了导致一时性精神病状态的“入口”与“出口”,也清楚地告诉她已经成功地恢复到“现实”。所谓心理治疗,形式各种各样,各不相同。有类似此个案,只是通过一次治疗就顺利结束的个案,也有的个案会历时多年。作为一名治疗师,必须缓慢且耐心仔细地等待“时机的成熟”。雾子来医院治疗的时期,也恰好是她个人的“成熟时期”。

在此记述的观点当然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必定有读者认为只不过说得“犹如事实”,实际上缺乏严密的科学性。再次说明,本人的想法毕竟只是个人意见,并不强调是绝对正确的观点。但是,即使那么说,那些首尾一致、非牵强附会的个人观点,也能够被众多读者所理解。我认为,最关键是来自于和雾子面对面、真诚的交流,是我个人亲自经历体验的结果。通常,“解释”往往只是一种“假设”。根据患者言行举止的变化,治疗师的“解释”也在不断地变化,一时性的解释并不起任何作用。事实上,当每次与患者面谈,“假设”往往会被重新更改。或许治疗师会注意到此前从未意识到的患者的另一些侧面。但是,如果治疗师不持有解释地去应付患者,通常现实会超越他们本身的界限。“解释是给予治疗师的安心药”。虽然是一句带有讽刺含义的良言,这种观点也很重要。治疗师持有稳定的态度是给予患者最大的“安心”。与其说解释,不如说由解释给治疗师带来的安定感是何等的重要。最正确的解释并不只是来源于唯一的一个侧面。即使从任何角度去思考,也依然能够得到相同的结果。那时,解释才可以或许刚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信赖。

有一部名为《我与乔治》的儿童小说,内容涉及少年内心黑暗阴影人格的描写。其作者是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柯尼斯伯格(E.L.Konigsburg)。乔治,其实是主人公本杰明的另一种人格的再现。小说中也如此记述,从成人观点考虑,这也许会被判断为精神病的某种症状,但是部分感受性敏锐的孩子往往极其容易一时性地患上那种病症。本书中提及到荣格、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纪德(Andre Gidé),他们在童年时期也似乎都经历过那样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