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申报》主笔为核心的文人唱酬

一、以《申报》主笔为核心的文人唱酬

《申报》与此前的中文报刊最大的不同在于,创办者美查兄弟尤其是弟弟安纳斯脱·美查(Ernest Major)深谙中国文化,他们将报刊的编辑业务全权委托给华人主笔,奠定了早期《申报》“洋人出资、秀才主笔”的格局。因此《申报》在创刊时期,无论是编辑方针还是稿件选择、题材偏向等,都显示出了与传统士人群体的亲缘性。

在新闻意识尚未被社会广泛接受的时期,争取拥有广泛社会基础的士人群体的支持是《申报》打开销路的重要措施之一。

《申报》早期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四类:“一为谕旨宫门钞等,以备官场之浏览;一为大小考试之文章题目,以备学子之揣摩;一为诗词歌曲,以备名流文士之推敲,一为各地之盗命火警及一切狐怪异闻,以备一般人茶余酒后之谈助。”[61]四条之中有两条是与读书人密切相关的,一是与士人命运息息相关的科考信息,二是名流文士之间的诗词歌曲。《申报》在创刊号上刊登《本馆条例》:“如有骚人韵士有愿以短什长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区竹枝词及长歌纪事之类,概不取值”[62],即以“概不取值”的方式吸引普通士人广泛投稿。

《申报》早期主笔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黄式权等人作为士人群体的一员,深谙传统文人的习惯与旨趣,他们在实施编辑方针、征集稿件和厘定选题的过程中,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以《申报》为传播平台,以众多主笔为核心,且初步具有现代性色彩的文学场域。

蒋芷湘(1842.6—1892.2)[63],字其章,浙江杭州人。曾用蘅梦庵主、小吉罗庵主和蠡勺居士等笔名在《申报》发表文学作品。一般来说,蒋芷湘“写散文时用‘小吉罗庵主’的笔名,写诗用‘蘅梦庵主’或‘小吉罗庵主’,写白话小说就用‘蠡勺居士’”[64]。为《申报》第一任主笔,于1872—1875年在申报馆主持笔政。蒋芷湘虽然掌握了广泛的媒介资源,然而在时人眼里他本人的形象亦不失为一位温文尔雅的君子:“蘅梦先生者,窃尝为之倾倒矣。先生南国词人,西冷才子……乃青鞋布袜,淡若畸人。羽扇罗衫,静如处子。珊珊仙骨,弱不胜衣。脉脉芳情,呐如缄口。……乃是才人本色耳。”[65]

19世纪70年代,中国新闻观念尚不成熟,社会认为新闻从业人员尤其是读书人受雇于西人报馆是士风的沦丧:“具此伟才,何难雍容揄扬上鸣国家之盛,汩没于稗官野史之谈,浸淫于志怪搜奇之论,雕绘一切,以取悦于庸俗之耳目,未免长才短驭伤志士之怀矣。”[66]那时候,文人在报刊发表文章往往不署真名,因此,蒋芷湘在《申报》上发表文学作品以及新闻评论,常常使用蘅梦庵主、小罗吉庵主人和蠡勺居士等笔名。蒋芷湘除了发表文学作品和新闻论说之外,还翻译了中国第一部西方小说《昕夕闲谈》,然而作者却仅署名“蠡勺居士”,申报馆书目在介绍此书中亦不提作者,仅言及“是书系经名手从英国小说中翻译而成者也”[67]。令人深思的是,同样是1877年的《申报馆书目》,蒋芷湘编选的另一部书《文苑菁华》却注明为“是书皆近人所作制艺,武林蒋芷湘进士其章所选也”[68]。两者待遇之差别,究其原因不过在于前者是荒诞不经的西人小说,而后者是关乎举业的近人制艺。

由于史料的缺乏,蒋芷湘任职申报馆三年期间的细节鲜为人知,我们仅能从他发表在《申报》上的一些诗歌感受到他一些不为人所知的苦衷:

宵冷荒鸡一倍酸,铁衾孤拥感无端。文章可许成奇木,身世居然逐粪丸。强欲留欢调凤轸,未妨夜睡仗龙团。归装早入家园梦,玉臂云鬟讵耐寒。

一襟愁话诉谁知,静对冰荷冷不支。眼底未堪容俗物,胸中苦想合时宜。尽除蹄啮驹偏病,纵困樊笼鹤尚饥。可惜临窗呵冻笔,未曾亲制送穷词。[69]

从这两首诗流露的情绪端倪,我们大致可以猜到,蒋芷湘在申报馆期间过的是一种物质匮乏,情怀抑郁的不如意生活。这也就不难解释蒋氏日后果断抛弃新闻事业的原因了。蒋芷湘在入申报馆之前已经是“武林名孝廉”,而他在《申报》任职期间,一直不曾放弃举业,并在1877年的会试中高中第五十六名,殿试第三甲第四十九名。1878年,蒋氏出任敦煌知县,从此不再涉足新闻事业。既然为西人办报被视为一种不名誉的事情,那么出于为长者和尊者讳的目的,蒋芷湘的继任蔡尔康等人虽然深知蒋芷湘为《申报》所作的贡献,但却用一种选择性的沉默作为对蒋芷湘的善意庇护。这也便是经年之后,《申报》第一任主笔蒋芷湘不为人所熟知的原因所在。

早期《申报》的旧体诗稿源主要有两种,一为作者投稿,一为主笔约稿。事实上,在人们还未形成阅报习惯,以及并不清楚《申报》征集稿件的体裁选取、风格倾向等问题之前,《申报》主笔的约稿及其自创稿往往带着一种鲜明的示范性和导向性,是早期文学稿件的主要来源。

1872年创刊号的《申报》上刊出“概不取值”的广告后,蒋芷湘随即在第二号上以南湖蘅梦庵主的笔名发表了《申报》第一首诗歌——《观西人斗驰马歌》。同时,他“特勤加搜讨,遍访知交”[70],利用广泛的社交网络在江浙文人中访求旧体诗,以保证编辑方针的持续性和连贯性。由于蒋芷湘的不懈努力,《申报》诗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人关注,申报馆接收的稿件也日益增多,以至于无法满足士人们一一刊登的需求。于是,1872年11月,《申报》另外开辟文学专刊《瀛寰琐纪》,辑录这些《申报》无法容纳的诗词歌赋。

除了稿件的征集编选之外,蒋芷湘任职期间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拟定题目,在文人之中组织诗酒雅集,并在《申报》上大量刊登这些往来唱和之作,形成了一个以蒋芷湘为核心,以《申报》为平台的文人创作中心,时人曾赞誉为:“蘅梦庵主乃武林名孝廉,倡雅会于东南,士林望重,建骚坛于沪渎,《申报》纷驰。”[71]

1872年12月,蒋芷湘在士人中发起消寒雅集:“壬申长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红词馆漫成二律用索和章”,并将自己的原作以及龙湫旧隐、云来阁主的和作刊登在同一期《申报》版面上:

海滨难得订心知,煮酒围炉兴不支。琴剑自怜孤客况,壶觞如与故人期。清游留伴花枝醉,名迹欣从草稿披。(是日席间出诸同人唱酬诗札示客。)颇愧不才叨末座,诸君风雅尽吾师。

旗鼓何当张一军,狂吟意兴讬初醺。梦中红蝠犹能幻,曲里黄颦已厌闻。但得神交逾蒨雨,自堪眼界拓层云。旅游愧领诸君意,愿作申江结客文。蘅梦庵主原倡[72]

“壬申长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红词馆漫成二律用索和章”点明了这次雅集的时间和地点,“海滨难得订心知,煮酒围炉兴不支”,“旗鼓何当张一军,狂吟意兴讬初醺”则记录了雅集期间沪上文人诗酒唱和的盛况。

相逢蒨雨复新知,酒力难胜强自支。正拟海滨联雅集,漫教湖上话归期。金樽檀板心常恋,玉轴牙签手乱披。才调如君真独步,不当论友合论师。

严申酒令比行军,一盏初倾我已醺。吟社好从今日启,清歌犹忆昨宵闻。旋看东阁飞红雪(第一集分咏红梅四律),应遣旗亭赌白云。藏得虞山遗集在,围炉重与赏奇文。(蘅梦庵主藏有牧斋外集,消寒第二集拟以命题故云。)龙湫旧隐次韵[73]

“旋看东阁飞红雪,应遣旗亭赌白云”以及“藏得虞山遗集在,围炉重与赏奇文”,龙湫旧隐点明了两次海滨唱酬的主题分别是咏红梅和赏析蒋芷湘收藏的《牧斋外集》。

人生聚处浑无定,但得相逢醉莫辞。依柱狂吟发清兴,搔头傅粉故多姿。眼前行乐宜如此,身外浮名不自知。十幅蛮笺一尊酒,破窗风雪约他时。

江乡小别三千里,寒意裁添四五分。北辙南辕谁似我,酒豪诗圣属诸君。却逢裙屐联高会,自哂疏狂愧不文。孰是骚坛主盟者,醉抗健笔张吾军。(浪迹海上半年矣,秋间旋里两阅月,殊有离群之感。昨甫解装,蘅梦庵主告余曰,自子去后,吾因龙湫旧隐得遍交诸名士,颇盛文宴,余甚羡之,复闻有消寒雅集,不揣弇鄙,愿附末座因和蘅梦庵主原倡二章即尘诸吟坛印可。)

云来阁主和作[74]

诗歌之后,云来阁主有一段记录性的文字透露了蒋芷湘与海上文人交游的重要信息:“浪迹海上半年矣,秋间旋里两阅月,殊有离群之感。昨甫解装,蘅梦庵主告余曰,自子去后,吾因龙湫旧隐得遍交诸名士,颇盛文宴,余甚羡之,复闻有消寒雅集,不揣弇鄙,愿附末座因和蘅梦庵主原倡二章即尘诸吟坛印可。”[75]蒋芷湘正是通过龙湫旧隐葛其龙而遍交海上名士,并与他们不断地唱和往来,诗酒应酬,在近代海上文人的诗词雅集中寻找自我的身份认同。

蒋芷湘发起的以《红梅八律》为题的第一次文人雅集,《申报》刊登了大量的唱和之作:1872年12月27日《红梅八律消寒第一集》(8首)、1872年12月30日《消寒雅集第一集》(鹤槎山农初稿)、1872年12月31日《红梅八律 怡红词馆消寒第一集》(龙湫旧隐初稿)、1873年1月2日《红梅八律》、1873年1月4日《红梅四首》(娴萍为是草)、《和蘅梦庵主人消寒雅集诗原韵》(爱吾庐主人初稿,2首)、1873年1月6日《红梅四律》(梦鱼居士初草)、《和消寒雅集诗次蘅梦庵主韵》(慈谿酒坐琴言室芷汀氏呈稿)、1873年1月7日《红梅四章》(酒坐琴言室芷汀氏初稿)和《恭和大作红梅四律原韵即请郢正》(啖华阁主人未定稿)、1873年1月8日《拙作红梅四律录请诸大吟坛绳正》(梦游仙史初稿)、《红梅四首》(写晴轩主人雅儒女史稿)、《壬申长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红词馆和大吟坛原韵》(茮申初稿)、《消寒第一集即席次蘅梦庵主韵录请同社诸大吟坛绳政》(梦游仙史初稿)……

随后的一个月时间内,蒋芷湘又陆续组织了消寒雅集的第二集(1873年1月10日)、第三集(1873年1月13日)和第四集(1873年1月21日)。正是通过这样反复的应酬、唱和,《申报》吸引了一大批稳定而广泛的士人群体的关注,同时蒋芷湘也因其特殊身份而奠定了文坛盟主的地位。1873年春,蒋芷湘有回乡之举,离别之际与海上诗友依依惜别:

为想团栾饯岁筵,孤舟争耐暮寒天。分牋赌酒怀前约,水柝邨灯亦夙缘。感旧未忘冲雪路,思亲再谱望云篇。不须追忆琴尊柬,枯坐篷窗已惘然。

忽忽打桨总嫌迟,鹉水鸳湖路未难。听水乍惊游枕梦,计程终系故园思。难酹赤鮶来潮愿,已误黄羊祀灶期。多谢诸君齐屈指,霜华正是压篷时。[76]

1873年4月2日《申报》即刊登了鹤槎山农和龙湫旧隐各两首诗:

之子游申浦,清才莫与京。龙文延雅誉,牛耳执诗盟。却喜高轩过,浑忘扫径迎。如何才握手,便话别离情。

书剑促归装,鞭丝笠影忙。鸿泥留沪滨,豹雾泽钱塘。志士重然诺,良朋怀远方。竹间三径在,愧我不求羊。(《喜蘅梦庵主见过即以话别》鹤槎山农)[77]

久贵洛阳纸,研都复京。何期萍水聚,得订岁寒盟。夜雨孤舟送,春风一棹迎。依依江岸柳,几度不胜情。

乍见又分袂,骊驹太觉忙。乡心萦胜地,别梦绕横塘。放鹤登孤岭,听钟到上方。怅子覊沪渎,犹似触藩羊。(《前题次鹤槎山农韵》龙湫旧隐)[78]

1873年4月8日又刊登了署名昆池钓徒的两首和韵诗:

史笔兼词笔,才华媲子京。空教传鲤简,未许订鸥盟。(余与君书札往来,实未谋面。)南浦烟波阔,西湖花柳迎。几时逢蒋捷,擎酒话深情。

橐笔游申浦,冲波两桨忙。雄戈摇海岳,雅调谱陂塘。(去岁以海滨酬唱图求题蒙填《买陂塘》词剧佳)文字交千里,相思水一方。牧斋遗集在,幸未付红羊。(君藏有牧斋外集)[79]

鹤槎山农的“龙文延雅誉,牛耳执诗盟”与昆池钓徒的“史笔兼词笔,才华媲子京”,都说明了《申报》主笔蒋芷湘在文人群体中所具有的诗坛盟主的地位。昆池钓徒自注“余与君书札往来,实未谋面”即说明他与蒋芷湘的交情是纯粹的文字之交,那么他的这些唱和之作便完全是凭借《申报》这个传播平台来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