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蝴文风:主编人选的承继

二、鸳蝴文风:主编人选的承继

1945年,《申报》上刊登一篇《〈自由谈〉小史》的文章,“(《自由谈》)刊载的是当时极受欢迎的作品,执笔者全是海上著名文人,在目下看来,殊有鸳鸯蝴蝶作风无疑”[24]。所谓《自由谈》具有鸳鸯蝴蝶作风,这一点从《自由谈》主编人选的承继上即可以看出。

1915年王钝根辞职之后,第二任主编吴觉迷是王钝根发掘的《自由谈》作者之一。1915年3月19日到1916年3月31日,吴觉迷主持副刊只有短短一年时间。期间,《自由谈》没有太大的改变,一切还是按照原来划定的模式如常运行。他在《自由谈》上唯一一点突破是曾经征求军人诗稿,以激发国民勇气。

吴觉迷之后,第三任《自由谈》主编为姚鹓雏。姚鹓雏(1892—1954),原名锡钧,松江县人,南社社员,好诗酒,有名士气,诗词誉满东南。刘豁公在《吾友逸话》中曰:“姚鹓雏雄于文,复豪于饮。或询其量,无所谓量也,盖可饮一斗,亦可饮一石。亲旧以酒见招,虽事集必赴。饮时侃侃而谈,发言恒惊其四座。苟属文,则尤须酒助兴,右手握笔,左手执酒杯,且饮且书。其速无艺,一盅甫罄,三千言成矣。”[25]

姚氏任主编期间,《自由谈》上曾出现了一些南社社员之间的赠答之作。彼时,《自由谈》经过5年的苦心经营,已在海上文坛和士子群体中影响颇巨,《自由谈》的投稿日渐踊跃,其中不免有良莠不齐之作,因此,姚鹓雏一上任即刊登《启事》,申明需对诗词稿件严格审定:“对于诗词一种,选择务严,力汰冗杂,宁缺毋滥,当为高明所谅。至于近人名作,触眼琳琅,或已灾梨,或已见报。下走孤陋,初未接当世闻达之席,亦不欲以依附为荣。”[26]

姚鹓雏主持《申报》时期,旧体诗呈现出变革之前的异样繁盛,旧体诗词几乎占据了当时所有的报纸期刊。《自由谈》的旧体诗稿件更是不胜裁汰,姚鹓雏遂在1916年6月25日宣布专门开辟诗文专栏:“本栏厚荷阅者不弃,惠赐佳章,每以地为有限,不能即时披露为叹。兹拟另辟文艺余感一栏专载诗文,赠答及关于艺文诸杂作,欲假本栏披露者所愿君子有以敕我。”[27]

1916年10月底,陈栩继任《自由谈》第四任主编,他的主编生涯不过两年时间,但这两年正是新文学即将发生,旧体诗诗文在海上文坛中占据着耀眼风光的鼎盛期。

陈栩(1879—1940),浙江钱塘人,原名寿嵩,字昆叔,又字蝶仙、栩园,别署天虚我生、国货之隐者。陈蝶仙多才多艺,“诗文词曲,无所不工”[28],“所著书,在癸亥编目,除由著易堂书局刊行之《栩园丛稿》初二编,专为诗文词曲外,尚有传奇七种,弹词三种,剧本八种,说部一百二种,杂著二十种,或为书局家单行本,或散见于报章杂志中”[29]

在进入申报馆之前,陈蝶仙曾以“惜红生”之笔名在《消闲录》和《国魂报》等期刊媒体上发表唱酬之作,1912年开始在《申报》上发表文学作品,1916年担任《自由谈》主笔,五四运动之后,陈蝶仙的兴趣转向实业,创办了家庭工业社,发明蝴蝶牌牙粉行销海内,由于文人而成功转型为实业家。对此,郑逸梅在《天虚我生往事》中有简略概述:“民元之际,王钝根辟《自由谈》于《申报》,又辑《游戏杂志》,均邀蝶老为特约撰述,蝶老写《琼花劫》、《井底双鸳》及《桐花笺传奇》以应之。……既而钝根弃儒而贾,蝶老代辑《自由谈》,又特辟一栏曰《常识》,述小工艺制造日用品,颇得社会人士之欢迎,乃另刊《家庭常识》单行本,又复风行于时。适其时五四运动,民气炽盛,蝶老遂乘机创擦面牙粉,代金刚石牙粉而为异军苍头,即家庭工业社之始创也。工业社蒸蒸日上,而蝶老便由文学家而成功之实业家。”[30]

陈蝶仙在近代报坛与文坛的突出成就离不开王钝根的提携与帮助,同时他本人亦与王氏保持着良好的私谊关系,并共同主持了《游戏杂志》、《女子世界》等刊物。在进入申报馆工作之前,1912年10月25日,陈蝶仙即在《自由谈》发表诗歌《感赋何公旦》二首。同时,他许多著名的小说如《鸳鸯血》、《黄金崇》、《玉田恨史》等都是借由《自由谈》的传播平台率先与读者见面的。

民初新文学运动发生前夜,旧体诗的创作几乎占领了当时各类期刊,《自由谈》由于影响深远而稿件压力尤大。1913年8月27日开始,为了解决旧体诗词稿件激增的问题,陈蝶仙受邀在《自由谈》上开创“栩园诗选”、“栩园词选”栏目,再加上原有的“尊闻阁词选”、“文字因缘”和“诗选”,这一时期旧体诗词的专栏竟然有五个之多。然而,新增加的栏目仍然不足以应对传统士人高涨的投稿热情,由于稿件太过拥挤,有的作者甚至写信苛责《自由谈》编辑,因此陈蝶仙甫一上任,即在《自由谈》发表启事,申明编辑之立场与苦衷:“投稿诸君鉴:猥承不弃,宠锡琳琅,曷胜欣幸,极表欢迎。惟每日邮函多至二三百起,一一展读已觉目不暇给……栩固非惜墨如金者,其奈晷刻无多,心力有限,何惟冀鉴谅。勿以简慢为罪。再者《自由谈》篇幅不广,来稿拥挤,惟有络续选刊,即在编者亦无何种存见,语有之曰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31]

1918年,陈蝶仙专注于创办实业而无暇兼顾报刊主编工作,从本年10月10日起到1920年3月31日,《自由谈》主编由当时《申报》总主笔陈冷兼任。1920年4月,史量才选定周瘦鹃作为《自由谈》的主编。

周瘦鹃(1895—1968),原名周祖福,字国贤,上海市人,1914年夏,他协助王钝根编辑《礼拜六》周刊,并在1921年促成《礼拜六》的复刊及担任主编工作。

1920年4月,周瘦鹃在担任《自由谈》特约撰述一年后,被正式录用为《自由谈》编辑,年轻的周瘦鹃为能够担任大报的编辑而不胜欣喜:“一九二〇年四月一日,我承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之招,踏进了汉口路申报馆的大门,半小时恳谈之下,竟以副刊《自由谈》编辑一席交给了我。那时《自由谈》并没有固定的编辑,由总编辑陈冷血先生兼管着,真是大材小用。陈先生每天写一段评论时事的‘自由谈之自由谈’,短小精悍,鞭辟入里。而我却担任了整整一年的特约撰述,每天在家写作一篇小品文,送去副刊,从未间断,中外古今,无所不谈,花样儿倒是层出不穷的。史先生大概已察看了我一年,认为编《自由谈》可以胜任,这才把我招去了。像我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居然爬上了报馆编辑先生的席位,一时欢天喜地,真有一跤跌在青云里之感。”[32]

从1920年4月直到1932年11月,周瘦鹃主持《自由谈》12年,他既是该刊主持时间最长的编辑,又是《自由谈》变革发生期的关键人物,因此,有关周瘦鹃及其主持期间的《自由谈》等相关内容将留待下一章节进行阐释。

从《自由谈》创刊到新文学变革前夜,《自由谈》上旧体诗的创作风貌与内容亦颇为繁盛,新的传播媒介的广泛应用使得旧体诗在文学传播过程中承担了一些崭新的现代性的功能,其中包括以旧体诗宣传新兴期刊。

1914年6月,王钝根、孙剑秋和周瘦鹃在上海创办《礼拜六》周刊,一年之后《申报》发表了蔡选青的《天虚我生题赠钝根剑秋二君编辑之〈礼拜六〉四绝敬步原韵》,赞誉王钝根在上海期刊界的地位以及《礼拜六》于海内风行之盛况:

大声呼得国魂醒,著作非同覆瓯经。古调翻新弹一曲,要寻当世解人听。

志言破浪未乘风,同此人间作寓公。愧我文章无价值,家园永守类痴聋。

笔参造化不言工,编辑群推一代宗。岂必高文兼典册,如闻暮鼓与晨钟。

右军才识(谓王君钝根)泰山笔(谓孙君剑秋),海内风行四六期(礼拜六出版已至四十六期)。勿怪洛阳惊纸贵,簇新文字正投时。[33]

此外还有丁自韦的《题〈礼拜六〉第三十八册》、绍彭的《题钝根剑秋所编礼拜六》和春奂庭的《题〈礼拜六〉·调寄沁园》等。而更多的时候,《自由谈》的传播功效被用在新创报刊的宣传介绍之上,如1914年12月,王钝根和天虚我生在上海创办《女子世界》杂志,一个月后,《申报·自由谈》上即刊登了多首诗词作品,希冀依靠《自由谈》的传播平台,向《申报》广泛的读者群体宣传这一新兴的女性启蒙期刊。二月江苏、淮北、浙江、安徽等各地读者即纷纷给《自由谈》寄来以《女子世界》为题的诗词作品:

王粲最精思,搜罗绝妙辞。(谓钝根)徐陵序新咏,张说跋昭仪。芥子须弥纳,雌龙晗下持。自由编辑罢,又作女儿师。

生已天虚我,权将女教覃(谓蝶仙)。中才搜咏絮,西史重罗兰。一冶熔欧亚,三从误孔聃。谁将此新义,一与达人谭。

同胞四万万,过半数娥眉。参政争何烈,平权悟已迟。陶成新世界,珍重古闺仪。吟咏犹余(此处缺一字),闲情一偶为。

举世皆巾帼,搜才到扫眉。蜩螗乱中夏,蚕食启东夷。国势成谈虎,男儿尚委蛇。木兰诗试让,抛杼戈愧提。(《题女子世界》)[34]

其他还有许瘦蝶的《天虚我生编制月报一种专刊女界美术文学名曰〈女子世界〉词以题之调寄好女儿》、天长后雨田的《蝶恋花·方君题〈女子世界〉一词读之想见王陈两君丰采为此赋寄即用笏庭韵以当祝词》、盐城程筱筠的《江南好·〈女子世界〉出版祝词》、淮北申仲渔的《高阳台东园函嘱题钝根蝶仙新编〈女子世界〉倚此赋寄沪江》、纫琴女士的《双红豆·得东园信知〈女子世界〉已为钝根蝶仙编成喜而有赋》、纫碧女士《十六字令二首题〈女子世界〉》、盐城杨碧珠的《双红豆·东园师函来为钝根蝶仙两君新编〈女子世界〉征文赋以代柬》、绮碧《卖花声·题〈女子世界〉》、歙县方笏庭的《蝶恋花·得乡人东园手书欣悉天虚我生新编〈女子世界〉奉题一阕》、兴化张碧琴的《题蝶仙新编〈女子世界〉》和盐城陈琴仙的《题〈女子世界〉》等等。

尤其是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民国乱象并未好转,整个社会都陷入苦闷徘徊之中。对于海上文人来说,如果说他们把滑稽调侃、休闲娱乐的市井生活面貌投注在鸳鸯派风格的小说之中,那么那些在《自由谈》上刊登的数量庞杂的感怀诗、寄怀诗就是他们士子沉沦、报国无门的另一副面孔:

治安策少贾长沙,全局棋输一著差。科举竟成广陵散,曲声莫唱后庭花。别开世界民为主,大好江山国化家。草莽微生心未已,凭高犹自望京华。

经济铜驼触目悲,疮痍万众骚难瘳。纵横铁血苍生劫,毁弃冠裳故国羞。南渡朝廷终误宋,西山薇蕨尽归周。推翻政策何时一,只恐纷争祸未休。

沦落都由我不才,才优自遇赏音来。众星究未明如月,时雨仍须动以雷。擅誉难防谗有口,矜能终是祸之胎。炎凉世态今尝备,用世雄心半已灰。

划然长啸气如虹,感慨深于一啸中。政尚共和谁时间,事无运动莫争功。著书易自成孤愤,论世难期进大同。未免迂儒多曲谨,抱残守缺哭涂鸦。(《感怀》)[35]

天涯放浪南吟朋,太息中原半犬鹰。我辈鼻端空出火,若曹血管已成冰。舆情只合供摧仰,清议何妨任沸腾。老去朱家应自惜,一身侠骨尚生棱。

争得沉沉学睡仙,百无聊赖始谈禅。哀时若使亡英物,老国何从享大年。君纵工愁非善病,人皆欲杀是相怜。雄心不逐韶光驶,底事先鞭让昔贤。

忧时老杜苦吟诗,万种伤心酒一卮。古剑已韫芒作战,故宫应见黍离离。起衰政策无人问,劝进文章有鬼知。满眼凄凉谁解得,斜阳如血俯楼时。

几曾洗甲向天河,竖子强颜庆止戈。名士只今知耻少,好官但解得钱多。贾生痛哭原无补,屈子佯狂亦太颇。我为苍生先请命,幸毋高隐到岩阿。(《琴南述庵两先生诗沉郁苍凉悲歌慷慨具识曲中依因知弦外音感不绝于予心爰次韵以代札》)[36]

忍寒先鸟起,负手恣行散。经霜叶稍脱,槭槭响枯籁。急景易萧瑟,长咏得慷慨。欲和蟋蟀吟,徒深广武叹。

霜气侵微檠,袖手味独适。向来抱散性,甘自即冲寂。朱楼闻银筝,掩抑三太息。辍斤亦何意,感此念臣质。

露下冷江城,晓角静无声。摇落一以至,积悴不复荣。荒庭来悲飙,高堂含峥嵘。奋衣起低昂,新情非故情。

枯枝太零乱,纳我隔窗影。空庭浮夜色,微月画虚景。短世接残梦,积意何用聘。荣公岂不贤,带索歌自永。(《咏怀》)[37]

“两鬓侵霜添暮景,于今万念总成灰”[38]、“自笑邅述骨相寒,读书空剩旧儒冠”[39],文坛上所表现出来的苍凉感伤之所以成为一种时代情绪,不仅仅来源于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作品,而是在传统知识分子中普遍弥漫的一种审美风格,表现在早期《自由谈》中,便是相同类型主题的大量、高频率出现。简要概括,其他同类诗作主要还有林述庵的《寄林琴南》、林琴南的《和林述庵》和《咏史四首》、春风草庐主人的《甲寅杂感四首》、秦寄尘的《时局叹》、《人心叹》、《儒生叹》、《士人叹》、《庚戌除夕大雪》、蔡笠青的《岁暮杂感》、姚鹓雏的《南社酒集沪上书示楚伧兼示同社诸子》、陈栩的《读南湖诗有感次韵却寄》、汪汲青的《岳麓山》、《长沙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