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谈》改版与《春秋》创刊
1932年,《申报》创刊六十周年,12月31日,《申报》最著名的副刊《自由谈》宣布改版。从1872创刊年就存在,并维持了六十年的旧体诗词不再刊登,代之而起的是宣传新思想和新文艺的白话小说和新诗。
1920年代,自商务印书馆改革《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以来,在文言与白话论争不断,各类新旧期刊涤生涤灭的嬗变时期,《自由谈》上的旧体诗又继续平稳运行了十多年,除了主编周瘦鹃本人属于旧派文人的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在于《申报》作为一份典型的商业性大报,一向以稳定市场和读者群为基本方针,改革的步伐自然相对落后。事实上,《自由谈》的运行离不开新旧文学论争的时代背景,作为对时代思潮的回应,在彻底改革之前,《自由谈》上的一些启示已经透露出旧体诗日益明显的生存危机。
虽然《自由谈》的改革一直延宕到1932年底才进行,尽管《自由谈》在此之前并没有对文白之争作出直接的回应,但是,早在新文学运动初期,《申报》就密切地关注着这一场文学文化论争。1919年3月6日,《申报》第一次刊登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报道,虽然文中仅以客观事实报道新文化运动之开展,但此时《申报》对狂飙突进的新文学的微词仍不难体会:
国立北京大学自蔡孑民氏任校长后,气象为之一新,尤以文科为最有声色。文科学长陈独秀氏以新派首领自居,平昔主张新文学甚力,教员中与陈氏沆瀣一气者,有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学生闻风兴起,服膺师说者,张大其辞者,亦不乏人。其主张以为文学须应世界思潮之趋势,若吾中国历代相传者,乃为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应根本推翻,代以平民的、抒怀的国民文学,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此其文学革命之主旨也。自胡适氏主讲文科哲学门后,旗鼓大张,新文学之思潮益澎湃而不可遏。既前后抒其议论于《新青年》杂志,而于其所教授之哲学讲义亦且改用白话文体裁,近又由其同派之学生组织一种杂志曰《新潮》者,以张皇其学说。《新潮》之外更有《每周评论》之印刷物发行,其思想议论之所及,不仅反对旧派文学,冀收摧残廓清之功,即于社会所传留之思想,亦直接间接发见其不适合之点而加以抨击。盖以人类社会之组织与文学本有密切之关系,人类之思想更为文学实质之所存,既反对旧文学,自不能不反对旧思想也……寄语新文学诸君子,中国文学腐败已极,理应顺世界之潮流,力谋改革,诸君之提倡改革,不恤冒世俗之不韪,求文学之革新,用意亦复至善,第宜缓和其手段,毋多树敌,且不宜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也。[70]
“求文学之革新,用意亦复至善,第宜缓和其手段,毋多树敌,且不宜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也”,《申报》虽然不否定新文学变革的意义,但却强调新文学应该以缓慢之手段推进革命,且不能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这种观点,是与《申报》作为一份历史悠久的商业大报的慎重态度是一致的。
仅仅半年之后,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初见成效,《申报》对其态度截然转变,1919年11月16日,《申报》对新文化的再次报道已然是明显的新文化立场了:
(白话文)其初反对者,约十人而九,近则十人之中,赞成者二三,怀疑者三四,反对者亦仅剩三四矣,而传播此种思想之发源地,实在北京一隅,胡适之、陈独秀辈既倡改良文学之论,一方面为消极的破坏,力抨旧文学之弱点,一方面则为积极的建设,亟筑新文学之始基,其思想传导之速,与夫社会响应之众,殊令人不可拟议。[71]
在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密切关注中,《申报》的态度已渐渐转变,《自由谈》的编辑已经开始意识到“《自由谈》近来投稿类皆陈陈相因,读者不无厌倦”[72],因而产生了改良内容与征集稿件的需求。
1921年《自由谈》开始兼容白话作品,本年1月9日,《自由谈》在每星期日刊登《小说特刊》,并征求稿件,编辑在《启事》中特意说明“文言白话不拘”[73]。1924年,《平民周刊》发表启事:“本刊专供平民阅读,稿件宜用白话文,用字尤须浅显。凡高深典雅之文言文未能一一采登,非常抱歉,祈投稿者诸君原谅。”[74]1927年,《自由谈》已明确表示“专收新闻性质之短隽文字……他种作品,概从割爱,幸勿惠寄”[75],还特别声明“诗文亦不收”[76]。到1928年3月,《自由谈》甚至明确表示不欢迎旧体诗:“本刊不愿收者,为诗词文赋,笔记、长篇小说及谈鬼说怪之文章。”[77]《征稿新例》刊出之后,《自由谈》上的旧体诗版面日益缩小,仅1928一年中,就有3月、4月、5月和10月共四个月份没有刊登旧体诗。1929年3月30日,《自由谈》在《投稿新约》中声明:“本刊现已将今文选、艺苑等栏撤销。故凡诗词文章以及哀启寿序传记行述等等,概请勿寄,以免搁置。其他如游艺婚礼一类之纪事文及其他沉闷陈腐之作,本刊亦不欢迎。”[78]
逐渐取消旧体诗的版面,《自由谈》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内正是这样做的。在3月30日《投稿新约》发布之后,从4月开始直到11月,整整八个月时间《自由谈》没有刊登任何旧体诗词。12月,也仅发表了问溪室主的《月夜怀慕侨》等5首作品。接下来,1930年一整年内,仅仅在12月刊登了杨杏佛的一首《十一月十七日在京试乘福特飞机》,其他月份则不见有任何旧体诗登载。
发表空间的不断收缩与编辑意图的转向,有效地促成了《自由谈》上旧体诗边缘地位的形成。1931年之后,虽然整年不刊登旧体诗的情况不再出现,但实际上《自由谈》每月刊载的旧体诗数量颇为寥寥,平均每月四五首左右,较之于王钝根主持时期,每日数十首的刊载量,相差实在甚远。同时,《自由谈》上还在继续刊发排斥旧体诗的申明。1931年1月11日,在《编者的话》中,声明“短篇小说及应酬性质的诗文之类,请勿惠赐”[79]。在这里,旧体诗的交际应酬功能和哀启、寿序、传记、行述等应用文体已在现代文学观念下被彻底摈弃。1931年12月8日,《自由谈》编辑部再发启事声明“近来诸同文赐寄诗词联语者,日见其多,致与本刊宗旨相左,兹郑重声明,以后请勿再以诗词见贻,如有短篇新颖之作,则不胜欢迎”[80]。
到1932年11月29日,《自由谈》改革前夜,宣布“本刊自十二月一日起,将重行革新,所用稿件,概系特约撰述;自即日起,停收外稿”[81],改革的大幕准备开启,《自由谈》以同仁报刊的面目宣传新文学与新思潮的时代即将到来。
和《东方杂志》与《小说月报》的改革一样,《自由谈》的改革肇始于主编人选的更迭。1932年底,史量才撤换了担任主编长达12年之久的周瘦鹃,换上了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黎烈文为《自由谈》的改革旗手。
《自由谈》主编人选更迭的表层原因在于申报馆内外对于周瘦鹃的诸多不满:“他平日对于选稿方面,太刻薄而私心,只要是认识的人投去的稿,不看内容,见篇即登,同时无名小卒或为周所陌生的投稿者,则也不看内容,整堆的作为字纸篓的俘虏。因周所编的刊物,总是几个夹袋里的人物!私心自用,以致内容糟不可言!外界对他的攻击日甚,如许啸天主编之《红叶》,也对周有数次剧烈的抨击,史量才为了外界对他的不满,所以才把他撤去。那知这次史量才的一动,周竟作了导火线,造成了今日新旧两派短兵相接战斗愈烈的境界!”[82]
事实上,《自由谈》撤换主编的根本原因在于三十年代白话文在报刊传媒中已站稳脚跟,申报馆亦决定随同大流,对副刊进行改版。陈彬龢在《我和〈申报〉》文中提到《自由谈》改革的势在必行:“副刊在上海的混名叫‘报屁股’,似为人所轻视,其实它的分量绝不在社论之下,读报的人尽有不读社论而专在副刊着眼的,就教育意义而言,关系极大。《申报》副刊‘自由谈’,沿袭旧制,满幅尽是游戏文章。天地之大,似除风花雪月外,无一可谈……此时,黎烈文先生适从法国回到上海。他在法国专攻文学,与史先生又有世谊,由史先生提出由黎烈文接替周瘦鹃先生,论人论事,确属佳选。”[83]史量才是黎烈文的“世交长辈,故常往访侯,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报馆编辑《自由谈》”[84]。黎烈文的出现适得其时,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拉开序幕。
1932年12月1日,《自由谈》发表《幕前致辞》,宣布旧文学已落幕,新文学开始:“到昨天为止,这台上所‘表演’的,已告一段落了,闭幕了。从今天起,新的活动开始,幕又要重新开了,其中有些什么,这里也不多谈,瞧着罢。”黎烈文宣布新的文艺方针为“文艺之应该进步与近代化,需要进步与近代化,乃是当然的事实”[85]。改革后的《自由谈》以肩负时代的文艺使命自任:“成功一种站在时代前面的副刊,决不敢以‘茶余酒后消遣之资’的‘报屁股’自限。”[86]因此,改革后的《自由谈》遂成为典型的新文学传播阵地,正如时人所描述的:“民国二十一年底……而《自由谈》,则有一个突破,完全由新文艺提倡者执笔,的确是《自由谈》光芒万丈的时代。编者系由法国回来的黎烈文,有新文艺思想,经常投稿者有鲁迅、郁达夫、曹聚仁、老舍……同时因为注重杂文,提拔了不少新作家,如孔另浅、钱杏邨、施蛰存、唐弢等。”[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