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青追悼会与士人命运之哀叹
1914年6月8日,《自由谈》上刊登了一则名为《为了青先生逝世告海内文字交》的启事:“《自由谈》多了青先生之作,知阅报诸君必与了青先生有良好之感情。兹闻凶耗,悼惜何如。了青姓徐名岱祥,字泰云。居嘉定城内南门大街七十六号。少负文名,橐笔游燕赵齐鲁间。备尝艰苦。晚年退职家居,与其夫人沈倚桐女士唱酬为乐。所为诗古味隽永,望而知为醇儒。先生亦孤高自赏,不与世俗相周旋,故幕游数十年,依然寒素,家徒四壁,箪瓢屡空。今年五月中,得湿温病,辗转床褥者二十余日,延至六月三号之晨,竟溘然长逝,弥留之际,犹以所著小说未竟全稿为言。呜呼!悲哉,先生一生,才丰遇拙,身后萧条,惟余著作。保守而传扬之责任在后死,尚望海内文士唁以文词,俾垂不朽。了青有知,益深知己之感也。”[96]
这一段文字与其说是征稿启事,不如说是一篇情深意重的悼念文章。了青(1873—1914),原名徐岱祥,字泰云,嘉定人,为《自由谈》创刊初期的主要作者之一。他在《自由谈》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1912年9月24日的《投稿痴》,1913年4月和6月间,《自由谈》上征集投稿者照片,就曾分别刊登了青及其夫人倚桐女士的照片和信息:“徐岱祥,字泰云,嘉定人,年四十岁,现寓安徽正阳关榷运局”[97]、“沈嘉凤三十六岁,江苏扬州,原籍浙江会稽人,适嘉定徐了青”[98]。在他逝世的前一个月,《自由谈》的作者稿费名单上,他的名字还赫然在列。
了青是《自由谈》最早的一批作者之一,但却不曾担任刊物主笔、编辑等职务,因此,他在《自由谈》作者群中,并不算是核心作家。1912年间,了青在《自由谈》上的投稿比较积极,从7月13日至12月3日,了青曾发表了《辛亥感事》(6首)、《答金抱璞世祁》(3首)、《西园纳凉词》、《古塚行》、《读多心经得莲花一瓣因书其上》、《品茶》、《危楼一角,残灯半明,窗外蛙鸣,床头鼠语,彻夜喧聒,蚊蚤之属复相侵扰,闷怀四触,每不成眠,戏赋四章藉以自遣》、《漫兴》,《宫闱咏古》(7首)、《槎溪归棹》、《冬夜宿故人庄》(2首)、《续感怀》(3首)等40首诗作。就诗歌风貌而言,了青诗作多抒发悲凉的身世之感,以及对于耕读传统、儒家生命哲学的坚守,风格散淡典雅、质朴自然:
寂历悲身世,因之念所亲。有兄千里别,如我半生贫。久负怀中刺,频过客里春。萧条旧行李,赢得许多尘。
闻道铜阳去(得书知近有新蔡之行),经过汝水无。长途霜叶落,荒戍夜灯孤。旧有搜神客,今无盗酒徒。题诗村店壁,应叹古人徂。
今日家山事,遥知念不休。成阴先垄树,无恙旧时楼。丹桔垂初实,黄花发晚秋。寒整三四甕,已作御冬谋。
先世惟耕读,遥遥素德传。蜗庐虽近市,蠹简尚盈船。负笈儿知学,持家嫂更贤,买衫钱尚够,早整故乡鞭。(《寄家兄信阳》)[99]
密叶曾经覆晓莺,西风吹坠太凄清。千林落日秋无迹,一径空山冷有声。永夜寒砧羁客恨,荒村归棹故乡情。年来不禁飘蓬感,懒向前途策马行。
莫道荣枯意总佳,根株未朽已触排。飘零身世难言命,迟暮年华易感怀。向日连枝缘太浅,无边衰草恨同理。抛残多少栽培意,赢得添薪仰古槐。(《落叶·次曲园老人韵》四选二)[100]
莫恨岁月短,莫怨道路长。长者有终极,短者无尽藏。蘧庐一宇宙,朝暮一洪荒。生死与离别,天地孰主张。我生四十年,壮者日以亡。岂无知心人,关河两相望。达观固所愿,铁石非衷肠。晨兴抚儿女,夕梦驰齐梁。慨然对明镜,荏苒悲流光。(《答金抱璞世祁》)[101]
从1913年5月3日至1914年5月12日的一年时间里,了青在《自由谈》上发表的诗作包括《岁寒夜坐有怀二我,聊吟短歌藉寄长想,亦以订后约也》等在内仅有7首。
然而了青的逝世,在1914年的《自由谈》上却是一件成为众多文人士子广泛参与的传播事件。自1914年6月8日,《自由谈》刊登《为了青先生逝世告海内文字交》启事后,1914年6月11日,《自由谈》“文字因缘”栏目即刊登了东埜的《挽了青先生》诗四首、嘉定二我的《挽徐了青君诗》以及觉迷的《挽了青先生》、嘉定二我的《挽徐君了青》和王钝根的《挽了青徐先生》挽联三对。
此后,《自由谈》上每日刊登海内外悼念了青之诗词挽联,1914年6月15日,《自由谈》上甚至开辟了一个名为“了青追悼会”的专栏,以供刊登悼念了青之诗文作品,该专栏一直维持到7月21日了青领吊之期,《申报》还再次刊登了启事:“二十一号为了青领吊之期,海内同文如有挽章奠仪请即直寄嘉定南门大街七十六号。《自由谈》上之追悼会即以二十一号为止。”[102]果然,自7月21日之后,《自由谈》不但取消了“了青追悼会”的专栏,而且追悼了青的诗歌在7月23日后便不再刊登了。
《自由谈》在40天时间内对了青逝世的集中报道引起了广大文人士子的关注,他们纷纷向《自由谈》投稿,悼念了青。而由于来稿太多,《自由谈》不得不经常在“了青追悼会”的专栏后面刊登投稿者姓名并声明:“挽了青君诗文联语极多,不及登载,只将作者名字汇列于左以志感谢。”[103]从1914年6月11日东埜的《挽了青先生》到7月23日淮安丹初何维旭的《集东坡句悼了青徐先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由谈》共发表了悼念了青的诗歌117首、联87幅,此外还另附有投稿者姓名144位,也就是说,《自由谈》收到的悼念了青的诗歌和联语不少于342首。
王钝根主持《自由谈》时期汇聚的《自由谈》文人作者群包括东埜、王钝根、嘉定二我、觉迷、丁悚、许瘦蝶、佐彤、豁公、酒丐、陈蝶仙、寂红女士等等几乎都参与到这场诗词追悼活动中来。其时之盛况,正如珥姒诗名所言:《了青为同谱弟兄,死生契阔,哭之失声,海内追悼无诗不和,亦聊尽寸心于万一也》。[104]
了青逝世,何以能够在《自由谈》上占据整整一个月的版面?又何以能够吸引海内文人的普遍关注?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作者与王钝根和《自由谈》之间特殊的关系。东埜的诗作《挽了青先生》其实已经对此有了明确的答案:
《自由谈》上树风声,不尽区区仰止情。挖尽心肝呕尽血,累人从古是微名。(我读先生名自读《申报·自由谈》始。)
门巷邻家柳色青,三元桥接古疁城(自注:疁城即嘉定)。练祁一水清且浅,悔未扁舟访月明。(我家罗店距先生珂里不过十里而遥中界练祁一水可达,而竟失之交臂,惜哉!)
漫将幽恨诉苍天,为了心情不了缘。身后萧条亦何有,新诗赢得万人传。(先生著作等身,文明藉甚,近著《不了缘》小说按期登入《游戏杂志》,缠绵悱恻,为海内所称誉,弥留之时以未得竟全稿为憾。)
怜君惯与命为仇,万斛词源和泪流。一事重泉差可慰,卅年心血有人收(先生至友钝根近与诸文家筹议表扬先生著作之事)。[105]
“《自由谈》上树风声,不尽区区仰止情”,了青正是通过《自由谈》的媒体平台与《申报》文人群体建交,在了青逝世前,他的哀情小说《不了缘》仍然在《游戏杂志》上连载,“一事重泉差可慰,卅年心血有人收”,王钝根等诸文友决定搜集、整理了青的遗著,算是对了青生前不遇、身后寂寞的一点安慰。而当时的王钝根,“迭主各小说杂志编辑,能号召诸文人,有飞符召奖之才”,被时人誉为“入云龙公孙胜”[106],不论在海上文坛还是沪上报界都有很高的地位,因此,当他在《自由谈》上呼吁“尚望海内文士唁以文词,俾垂不朽”之时,士子文人纷纷投稿唱和。
了青追悼会之所以能够在《自由谈》上形成一个公众参与的传播事件,王钝根的倡议与推动作用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了青之境遇折射出变革时代广大士子文人的命运悲剧,触动了他们内心的士子之悲与时代之慨。在新旧嬗递的时代,传统文人失去安身立命之所,却依然相信国家之兴亡系于学术之显晦、诗文之盛衰而朝营暮索,亦时代与个人之大悲哀也。陈三立曾在《俞觚庵诗集》序中痛心疾首,剖析俞明振之士子命运与时代悲感:“然而生世无所就,贼不得杀,瑰意畸行无足显天壤,仅区区投命于治其所谓诗者,朝营暮索,敝精尽气,以是取给为养生送死之具。其生也藉之而为业,其死也附之而猎名,亦天下之至悲也。”[107]
穷愁离乱之际,被时代抛弃的传统士人旅居沪上,虽然出入于繁华洋场,交际于觥筹交错之间,然而,时代的隐痛与生不逢时的命运悲剧使得沪上文人常常忍不住长歌当哭,姚民哀曾自云:“民哀吴人,读书十年,了无所成。诗云乱世文章不值钱。致累民哀打叠行装,剩得萧条琴剑来归海上寓公。伴其旅行者惟有小窗明月,江上清风,不禁放声为天下古今文人一哭。偌大江山无民哀埋愁之地。以歌当哭,以涕为欢,一字一珠,一字一泪,尽付之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浪淘沙。警觉群声为天下后世之人作一先导。虽不能效夫子木铎,当世敬亭,当溯民哀其人也。民哀十年同社,早结神交,五载友予,时相过从,伤心人相遇事必同情。近知其将十年心血文章铸板寿世三索余言,百思不得,仅述民哀之境遇行为,以跋其后亦了此穷愁离乱之荒疏文字云尔。”[108]
“一生才丰遇拙,身后萧条,惟余著作”,了青的不幸际遇映射了变迁时代老派文人深刻的时代感伤,因此,那些在《自由谈》上连篇累牍的悼念文章与其说是在悼念了青,不如说是在悼念身处变革时代的士人命运。作者天白从共同的士人命运中看到自己与了青的不幸:“生前沦落同天白,死后文章属钝根。千载娄塘(娄塘在嘉定)呜咽水,茫茫何处吊诗魂。”[109]严子曾的悼亡诗《读报章惊悉了青逝世,朋侪代谢,怅触无穷,哭书两律,哭了青亦自哭也》更表明这些诗歌是哭了青更是自哭:
马当未遇身先死,蜗角微名事可哀。大抵文人多厄运,悬知鬼伯定怜才。风尘困顿同今古,琴剑飘零委草莱。落月屋梁想颜色,不堪重忆梦魂来。
字弓今得埋愁地,一片徵音动士林。傲骨不甘媚世俗,壮怀空负济时心。东山丝竹苍生感,南国衣冠白发侵。此去玉楼期后约,天涯惆怅泪沾襟。[110]
既是对了青个人命运的慨叹,又可说是整个变革时代士人群体命运的慨叹。正如他诗题中所言“哭了青亦自哭也”。
陈蝶仙在《挽徐了青先生》中谈到个人与了青的文字交往:“仆与了青同社三年,始终未通一询。盖不敢冒昧干凟耳。今年五月甫于《游戏杂志》四期得其戏致一简,爰作一函备陈积愫。寄由钝根转致,复于五期杂志另作戏答一函,正盼回书而了青之讣遽至,不胜身世之感,爰作徵招角招从白石体两阙。”[111]
陈蝶仙所谓“不胜身世之感”,不仅仅是感叹了青的身世,更是为所有被时代抛弃的士人文人发出的感叹。陈栩为民初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曾主编和编辑多家报刊杂志,后更投身实业,成为近代文人转型于商人的成功典范。他自号“天虚我生”,陈栩只在友人尺牍中才道出其中的隐曲:“弟则生平仅仅恃一枝笔,混迹于新闻界中,浪操笔政近廿年。旧号惜红生,迨科举废时,进取路绝,乃更号为天虚我生。今人但知弟之别号,而不知即二十年前之惜红生也。潦倒半生,未尝得志,亦可谓名称其实矣。”[112]时代的变迁断绝了传统士人的进取之路,陈栩所谓“天虚我生”这四个字中隐藏的是传统断裂时代文人士子的绝望与悲哀。
毕生弹铗未逢时,古道知音究属谁。知否申江尘帏里,有人含泪觅遗诗(钝根君拟将了青遗稿汇付枣梨,现正从事搜集)。(《哭了青》豁公)[113]
南国谁招庾子魂,人生朝露更谁论。枫林月黑归何处,挂剑如今有钝根。
奇才坎坷古今愁,长吉词华赴玉楼。只有遗漏挥泪读,平生未许读荆州。[114]
“知否申江尘帏里,有人含泪觅遗诗”、“枫林月黑归何处,挂剑如今有钝根”,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了青的著作还有钝根可以为之辑录、刊行,也算是对了青不幸命运的一点安慰了。
了青的逝世,除了引发文人们对于士人个体命运的悲叹之外,还触动了他们对于乱离时代士人传统消散的悲凉与无奈,如沈吉仁写给了青的挽联与其说是悲悼了青的命运,不如说是对整个士人群体沦落发出的悲叹:“离乱感沧桑,记当年邗水来游,诗酒留恋敦敦戚谊;膏盲成痼疾,怅此后空山凄寂,风流消歇丧斯文。”[115]蒋包康在《悼徐了青君》一诗中亦发出相同的喟叹:“中原大雅久沉沦,国学维持正赖君。愕耗传来齐失色,大家挥泪哭斯文。”[116]
作为一个生前潦倒而身后喧嚣的普通士子,了青的结局可以说是经由现代传播媒介所造就的传播事件,这在《申报》的历史上,不仅是前无古人,亦是后无来者的特殊际遇。了青事件,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大众传播事件,除了王钝根的推介外,还在于他的悲惨遭遇契合了一代文人的时代心理。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传统文化已渐就澌灭,儒家传统逐渐被舍弃,而文人士子亦失去了政治与文化特权,逐渐成为被边缘化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