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品格:王钝根的定型
从1911年8月至1932年11月,从王钝根到吴觉迷,从姚鹓雏到陈栩,从陈冷到周瘦鹃,前期《自由谈》经历了多次主编的更迭。但从办刊宗旨和编辑风格来说,基本上是一致的,如若细微体察,此种一致性中可窥见《自由谈》与鸳鸯蝴蝶派[2]的深厚渊源关系。
1911年,《申报》总理席子佩看中他的同乡王钝根在青浦创办《自治旬报》的经验与声名,遂邀请他前来执掌《自由谈》。
王钝根(1888—1950),名晦,字耕培,江苏青浦人。王钝根出身耕读世家,祖父王鸿钧,为清末著名的古文家;其父访岩,秀才出身,亦擅长文章。就目前能够查阅到的文献史料,很难翻阅到王钝根自撰的生平述略,倒是在一些报纸期刊上,能够见到时人对他的评价。《自由谈》作者许瘦蝶因多次与王钝根通信,而对于他略有所知:“君名永申,字钝根,青浦人,性通侻,善滑稽,所为文,效淳于髡之谲谏,而不流于尖刻,以是人争诵之。善书法,以中锋取胜,园劲而有挺拔之势,其时出版界,咸喜倩其为封面题签。”[3]
王钝根为人性情温和,善于交际,在作者和读者群中有着很好的口碑:“我瞧见《游戏杂志》上印着他的照相,一团和气,简直是个阿弥陀佛,我又打听人家据说,钝根先生实在是和蔼可亲,毫无报馆记者习气。因此人缘极好,朋友极多。一天到晚会客不停,不论贵贱贫富,他总是一律看待,殷勤款接,绝无倦容。并且他生平没有发过一回大怒。这种涵养功夫更非常人可及了。”[4]
王钝根是一个性格圆融、温厚敦实之人。他在担任《自由谈》后,一方面依托自己的社交网络广泛向亲友组织稿件;另一方面,努力提携后进,积极培养作者队伍,使得越来越多的传统士人凝聚在以他为中心的《自由谈》的周围。
其实早在《自由谈》创立的前几年,《申报》上已逐渐开始恢复文学作品的刊登。1907年1月8日,《申报》上开始以连载的方式刊登小说《棲霞女侠小传》。到1908年2月7日,《申报》第二张第四版出现了“文苑”栏目,刊登了恢复期的第一首诗作《女地狱歌》。从1908年9月开始,“文苑”栏目中的旧体诗数量逐渐增多,但该栏目出现的时间、刊登旧体诗的数量依然不固定。而随着1911年8月24日《自由谈》的创刊,《申报》旧体诗的版面才得以固定,旧体诗创作的局面才能够全面复兴。
初创时期的《自由谈》,主要设有“游戏文章”、“海外奇谈”、“瞎费心思”、“尊闻阁词选”、“文字因缘”、“咬文嚼字”、“慷慨悲歌”、“回文诗”、“缠绵悱恻”等栏目,其中旧体诗占有很重要的比例。然而数量的激增并不代表质量的飞跃,相反,初创时期《自由谈》上的旧体诗多数格调不高,连篇累牍刊登的是香奁艳情及文人冶游之作。这一点从此一时期旧体诗频繁变更的栏目名称可以印证,如“缠绵悱恻”、“情天恨海”、“脂粉香艳”、“有情人吐属”、“新回文诗”、“灵心巧思”、“绝妙好辞”等等,其内容无外乎艳情一类。
事实上,抛开文学史观念的价值尺度,这些文人冶游之作在初创期《自由谈》上的频频出现反映的是《申报》主笔们对于尽快吸引传统士人眼光的迫切之情。《自由谈》创立之日,即刊登《征文告白》:“海内文家如有以诗词歌曲、遗闻轶事以及游戏诙谐之作惠寄本馆,最为欢迎。即请开明住址以便随时通信,惟原稿恕不奉还。”[5]从这则征文告白中可以看出,旧体诗背后的文人群体是《自由谈》力争的读者群体。因此,在稿源并不充裕的初创时期,大量成就不高的旧体诗得到了刊载的机会。半年之后,王钝根曾在一篇读者回信中透露了编者的此番苦心:“顷接侯燕宾君来函,谓《自由谈》投稿日益踊跃,致文采平常者辄遭弃置,未免使人扫兴。其实投稿者不皆求酬而采择者不可太苛。钝根深然其说,继今日始,凡投稿之采登者,除篇末记等者按等奉酬外,其有不愿得酬但嘱登载之稿,篇末概不纪等,亦不奉酬。阅读者谅之。”[6]也就是说,王钝根与读者之间已达成共识,对于那些不要求稿酬而只盼望刊登稿件的作者来说,稿件的裁汰标准可以适当放宽。
当然,并不是说《自由谈》创刊前后所刊登的旧体诗全部都是无甚可观的艳冶之作,其中亦有不少感叹世事与世情变迁之诗堪称佳作,如松江一读者的投稿《贡院叹》:
照墙坍,旗杆倒,内外阶除鞠茂草。门前夷作牧马场,偌大屋廊不了了。(官绅提议改设厂局未决,均以不了了之。)本是寒儒吐气地,峨冠博带今不见。希望科举复何年,庶几门神欠伸起(大门久仆地上)。朝廷忽下立宪诏,贡院借投选民票。蛇神牛鬼来纷纷,冷落门厅变热闹。乙级选后选甲级,堂阶立逼富人迹。陡然跳出一魁星,一手执票一手笔。(有一选民面凹凸若魁星,茫然闯入。)当时信口费相商,自举无妨算照章。此次侥幸若当选,回家收拾老烟枪。贡院守神呵呵笑,难得富翁一齐到。生平看惯只寒酸,今日方知眼界小。[7]
亦有反映变迁时代,士人沉郁、悲凉、无助情怀的慷慨悲歌,如童爱楼的《对酒高歌·中宵独酌忽有所触遂成斯作》:
人生贵适意,肯作侯与王。人生贵适意,宁作癫与狂。癫狂能自作,侯王不易望。王侯贵如戏,狂亦非真狂。智力忧不及,百欲难相偿。故借杯中物,使我名利忘。我醉既懒眠,一任人事忙。我醉既懒看,一任世态凉。醒时日又昏,独立在苍茫。不如仍携枕,高卧效羲皇。
世有丈夫子,霖雨慰苍生。亦有小人者,贪刻殃群氓。宦海风波恶,一时难澄清。我不服管带,案不谙其情。又以性拙直,不解向上迎。因此为世弃,惟与鸥鹭盟。侧闻临民者,权势如雷鸣。小民不解事,常起雀角争。一入酷吏手,常作走狗烹。我虽有利剑,奈彼有功名。乃持浊酒壶,浇我胸不平。
桂花香满鼻,明月正当头。手举一杯酒,独坐在高楼。人羡我心乐,不知予心忧。应叹草野夫,虽与廊庙谋。大臣衔爵禄,末吏事贪求。百僚无擎雷,至尊怀谊柔。卧龙老岩谷,强敌越鸿沟。我有一枝笔,欲学班超头。自量才与力,壮怀恐难酬。饮罢雄心发,月下视吴钩。[8]
经过了短暂的调整,《自由谈》创刊后的半年时间之内,旧体诗的刊登逐渐固定在两个栏目之中——“尊闻阁词选”和“文字因缘”。稿件渐渐充裕,编辑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大,那些格调不高的艳体诗逐渐消失了。最为可贵的是,王钝根在副刊能够顺利运行的条件下,有意识地培养作者队伍。他常常不厌其烦地帮助作者修改稿件,增强读者投稿的积极性,一位《自由谈》作者颇为感念钝根的辛苦付出:“后来我高兴了也试作投稿,居然常常登载,并承钝根先生不厌烦劳,细加润色。那时别家报纸也都学《申报》的样增添文艺的附张了。可是我投稿去,总不见登载,因此我知道钝根先生的性情和厚实在是比众不同。又听人说大凡主笔先生都不肯破费功夫替人家修改文字,宁可省下时间来自己著作。既可得名又可得利,那么真难为钝根先生竟肯牺牲自己名利,暗中行这人所不知的方便。”[9]
王钝根投注于《自由谈》的心血很快得到回报,越来越多的传统文人和普通市民参与到副刊的写作中来,向《自由谈》投稿已然成为海上文坛的新风气。了青曾撰《投稿痴》一文言及文人投稿之热情:“了青读《自由谈》,拍案鼓掌。……试问投稿诸君,平白地费如许气力,究竟为著何事?余乃喟然叹曰:‘钝根先生以一纸《自由谈》使多少文人尽作痴子,以求自省其笔墨。是先生之名虽钝,而天下之乖固莫乖于先生矣。虽然,余既闻有人之言而仍不免于费笔费墨费纸费心血费足力(投掷亦需足力)费邮资以博钝根先生之一笑,则天下之痴又莫痴于了青矣。’”[10]而有的作者甚至署名“投稿癖”[11]在《自由谈》上发表诗歌。
1913年12月14日,《自由谈》上刊登了一位署名济行的《投稿歌》,细致曲折地描绘了一位普通市民向《自由谈》投稿的忐忑不安以及对主编王钝根的敬畏仰慕之情:
论投稿,技虽小。提起投稿兴偏高。……刚凑巧,这一篇游戏文章,做得称绝妙,不比人家率尔把觚操。封个笔,付邮包,才欲贴个三分新邮票。中途又恐付洪乔,倒不如,保险买张双挂号,火车通,一日到。日望着主笔先生早登我的稿。主笔拿来开口笑,早将他扭做纸团儿抛。寄也寄不还,登又登不了。只闷得我心急如火烧,枉心焦,真倒霉,空教我西抹东涂寻材料,脑海中费了多少思潮,稿纸儿已丢过好几遭。熟料此番又如黄鹤杳。清晨起,正无聊,今日的《申报》又来到。专电新闻不紧要,先将这《自由谈》来仔细瞧,第四张上刚一找,忽然喜欢上眉梢。闷葫芦打破了,谁说钝根不公道,居然今日《自由谈》里将我姓名标。[12]
《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认为,能够在海上文坛占据重要地位的并不仅仅是率尔操觚的小说家,还应关注那些能够提携后进之辈如包天笑、周瘦鹃、陈蝶仙、王钝根等:
当世文人学子率尔操觚月旦人者,但知评骘曾有著作传世者,谓之小说家。殊不知能汲引后学,拨通儒于草茅,使其成一家言。传诵当世,厥功尤伟。据余廿五年闻见所及,则得四人。……吴门包天笑(朗生)。廿余年来所汲引之人才,虽不过徐卓呆、毕倚虹、张毅汉、江红蕉等三数人,而皆成小说巨子。即周瘦鹃氏之名震一时,虽首得天虚我生、王钝根之助而天笑生亦与有力焉。今海内作手宗周者实夥,而朱鹓雏、张舍我、张枕绿、程小青诸君又得周之表章,得急起直追陈(蝶仙)系之小蝶、常觉、瘦蝶、拜花诸人。不特可以齐驱并驾且有突出一头地者,此则周之力焉,亦即可云包、陈之力。盖有嬗变替承之辙迹可按也。[13]
开创《自由谈》的王钝根虽然著述不多,但对后辈的汲引却不遗余力,陈蝶仙、周瘦鹃等人亦是在他的提携之下才成为文学大家的,因此时人遂誉之为:“若包、若严、若周、若陈(蝶仙)、若王(钝根)诸先生,均执牛耳有年,则次第揄扬后进,赖以成名者,必多固亦宜矣。”[14]
占据文学传播的主流平台就意味着拥有某些文化特权,因此,王钝根在晚清民国海上文坛的地位颇为超然。据张静庐回忆:“在民国二三年间,中国的文坛是‘礼拜六派’最活跃时代,真正老牌的礼拜六周刊就产生在这个期间。那时候文坛的领袖者有二个巨头,一位是青浦王钝根先生,一位是吴门包天笑(郎孙)先生。而包天笑先生的势力似乎不及王先生,因为那时的王先生拥有《申报·自由谈》和《游戏杂志》、《礼拜六》周刊三大地盘,我们不能否认周瘦鹃、陈蝶仙(天虚我生)的成名,是经他推荐出来的。”[15]
在以《自由谈》为平台的文学交际网络中,王钝根实际上是这个关系网络中的核心人物,凭借媒介平台建立作者队伍并与他们诗词唱和。如许瘦蝶与王钝根便是在频繁的诗词唱和、绘画题赠之中建立起名士友情的:“君性亢爽,貌英挺,尝以小影寄予,至今犹储敝箧,予报以《虞美人》词云:‘仙根夙具何尝钝,待向王孙问,笔尖横扫万人惊,一纸庄言谐论惊群生。《自由谈》是神交券,锦字传飞燕,临风一曲落霞琴,惆怅知音隔断碧云深。’又倩老友王鹗士画《梅花素绫帐眉》以赠,并题句云:‘高楼夜月明,纸帐春寒重。梅花一树横,欹枕园诗梦。’时河山光复,颁行阳历,九月九日遇雨,寄君两绝云:‘禅心静契木樨香,消受闲窗一味凉。不道天公更旧例,居然风雨作重阳’、‘晚来呼酒上琴台,欲赋秋声斗逸才。毕竟黄花终兀傲,寄人篱下不轻开。’”[16]
作为《自由谈》主笔的王钝根具有了现代媒体的符号化意义,越来越多的读者群体借助着《自由谈》的媒介平台与王钝根进行文学交流,从而使这份文学副刊具有了公共空间的初步特征。
绝忆诗人传钝根,秋风瑟瑟不开门。月明江上如相见,冷淡心期把酒温。
文字论交易入魔,世间钝者不嫌多。死生流转重逢日,旧雨新知一笑呵。(《寄申报主笔钝根二绝》)[17]
落笔有神助,先生气概雄。奇文共欣赏,妙论怕雷同。世味胸间饱,风尘眼界空。天下不平事,都付笑谈中。
放瞻陈时事,茫茫百感伤。悲歌增阅历,游戏入文章。今古几棋局,乾坤一剧场。俯仰忽惆怅,身世已沧桑。(《赠钝根先生》)[18]
男儿不得志,三十尚能歌。马骨生原贱,猿肠断更多。再来嗟已晚,相对恨如何。我亦栖栖者,无钱买钓蓑。
白眼看犹懒,丹心血渐凉。贾生空痛哭,箕子老猖狂。大局今如此,斯人不可望。但求千日酒,醉死亦何妨。(《海秋吴耳似移入德人里过访有赠乞和呈钝根》)[19]
1913年3月14日,王钝根率先在《自由谈》上发出启事,向海内征集作者照像,从而使得爱楼、了青等这些频繁出现在《自由谈》上的名字具体化为真实的个人影像。此举在广大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鹿门旧隐曾作集句诗《读自由谈得见诸词人玉照颇慰渴思爰集古成二绝句寄赠钝根》:
故人渐远无消息(苏轼),一笑相逢那易得(苏轼)。每逢佳士亦写真(杜甫),独以深心辨古色。(欧大任)
数行玉札存心久(皮日休),诗中有味清于酒(宋璟)。白云何处更相期(李益),晚来怅望君知否(白居易)。[20]
署名梵音的读者将《自由谈》上刊登的作者照片汇集成册,题诗两首并自序云:“《自由谈》出现以来,琳琅满纸,美不胜收。今复缀以诸君写真,使读者无望风悬想之憾。洵善举也。爰什袭藏之,汇为一册,并不揣翦陋,系两诗于卷头,聊博诸君之一粲云。”
锦心绣口自由编,雅什如珠落綵笺。愿假天孙织手力,搜罗墨客画图边。
名流谈吐古人风,色相文章一纸中。裁就装潢陈座右,料应胜似碧纱笼。(《题自由谈小照册》)[21]
王钝根在编辑《自由谈》的同时,还将《自由谈》中无法刊登的文字,择其精要,编为《自由杂志》,刊行两期之后,遂改为《游戏杂志》。同时,1914年6月,王钝根还与孙剑秋、周瘦鹃共同创办了著名的民国期刊《礼拜六》,开创了近代上海报刊娱乐性、消闲性为主的文化品格。此外,王钝根还创立了《心声》半月刊、《社会之花》、《说部精英》等杂志,在当时都颇有影响。
1915年,袁世凯专政期间,王钝根由于个人政见与申报馆经营者不合,遂愤然辞职,许瘦鹤满怀遗憾地回忆当日情形:“袁世凯欲盗国,钳制舆论,君不直其所为,愤而投笔归,其后与予音问遂隔,予虽苦忆,无从投笺为憾。微闻君寓居僧寺,鬻书为生活计,确否未敢必也。”[22]
许氏所言应与当日情形相差无几,1915年,王钝根在《礼拜六》杂志第51期刊登的辞职启事可以与之互为印证:
钝根向在《申报》创设《自由谈》,四年以来,蒙海内诸大文坛相率以诗文、词曲、小说、笔记见寄,且引钝根为文字交。钝根不才,至感且幸。朅来中日交涉,全国恐慌,钝根主张激昂,与主者意见相左,不得已辞职,舍《自由谈》诸神交而去,良用歉然。钝根笔墨繁冗,又弗克一一致书诸公,为别敬修短启,维希鉴原。倘蒙垂念旧谊仍赐教言,请寄:上海交通路通裕里,中华图书馆编译所。幸甚幸甚。钝根顿首。[23]
从1911年至1915年,虽然王钝根任职《申报》不过短短4年时间,然而他推荐的主笔人选、他凝聚的作者群体及其市民文化观念深深影响了前期《自由谈》的文化风格。可以说,从1911年创刊到1932年黎烈文改革的二十一年间,整个《自由谈》所呈现出的市民文化风貌和消闲文学品格,离不开王钝根的倡导与影响。因此,虽然王钝根之后,《自由谈》的主编迭经改易,然而由于编辑思想的一致性,传统文人得以在大致相同的文化背景和传播平台中赋诗填词、应酬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