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片段赏析

原著片段赏析

《造船厂》

五年前,省长决定把拉尔森(又称“收尸人”)逐出该省的时候,有人曾信口戏言,拉尔森将会重返故里,以延续那百日王朝,这王朝曾是我们城志上众说纷纭、激动人心的一页——虽则现在几乎已被人忘却了。听到这一戏言的为数不多,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因受挫而抱病、又被警察押解着的拉尔森本人,也立时就忘掉了这一戏言,他已放弃了回到本城来的任何希望。

但是不管怎么样,自那句戏言说过五年之后,拉尔森在一天上午从科隆城开来的公共汽车上走了下来。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拽拽绸衫的袖口,然后提起箱子,缓步而踌躇地向圣玛利亚城走去。这时雨过初晴。他似乎更胖、更矮了,他的模样已难以辨认,好像已被驯服了。

……

是巧合,当然是巧合,因为拉尔森不可能知道造船厂的事。圣玛利亚市全体居民中,只有巴斯克斯——那个送报工人才可能同意在拉尔森被流放的5年中给他写信;但是不知道巴斯克斯是否会写字;更何况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倒闭的造船厂、赫雷米亚斯·佩特鲁斯的兴衰、有大理石雕像的大房子和呆傻姑娘等,会是由弗罗依兰·巴斯克斯发出的任何信函中的话题:不,也许不是巧合而是命运的安排。为命运所驱使的嗅觉和知觉,把拉尔森带回圣玛利亚市,原来他纯粹为了满足报复心理,故意在他仇恨的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和公共场所抛头露面,后来命运却把他带到了那座饰有大理石雕像和滴灌龙头的杂草丛生的大房子跟前,带到了造船厂乱如麻团的电缆堆跟前。

……

“呸!地地道道的肮脏不堪的穷乡僻壤。”拉尔森啐了一口,随即又笑了一下。他站在沙滩嘴的夹角里,显得肥胖、矮小,不知何去何从。他诅咒他在圣玛利亚市度过的那些个年头,诅咒他的获释归来,诅咒那铅块似的低低的乌云,诅咒那倒霉的命运。

……

他的话连回声都没激起。风变成平缓的旋涡,从棚子的一侧如游刃一般、不慌不忙地灌进来。所有的话,包括那些脏话,那些威胁性的话和那些自豪的话,话音未落就被忘却了。从古至今直到永远,出了厂房那高高的脊角、斑斑锈迹和盲目孽生、相互缠绕的杂草以外,什么也没有——包括正站在厂房中央的他。他无可奈何而且荒唐地蠕动,仿佛是一只在神话故事里、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中、在稀里糊涂的劳作和冬天的气氛里晃动着足肢和触角的黑甲虫,总是忍气吞声,来去匆匆。

……

这样,拉尔森便作了最后一次逆水之行,一次返回造船厂的旅行。这一次不仅仅是孤独,而且还有恐惧在伴随着他,还有一种刚刚开始的清醒感,对自己怀疑一切的态度开始动摇起来。他孤陋寡闻,而且怪模怪样地拒绝了解身边发生的事情。

他最终落得孑然一身,再也无戏可唱了。

……

就这样,这位拉尔森先生,独自一人,登舟上溯,在一个冬天的黄昏里,百无聊赖地望着两岸依稀可辨的树丛,右耳倾听这不知名的云雀的叫声。

……

他抬头寻找月亮,见到的却只是胆怯的银光。正是此时他才毫无顾虑地接受自杀的念头。他盘算着到他死的那一天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有些什么事情要做。他知道他的死不会是一桩个人小事。

……

拉尔森舔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与此同时,驳船正在顽强地逆水上行。就在那一星期尚未结束的时候,他由于肺炎而病死在罗萨里奥城。

发表于1961年的《造船厂》,因其故事设计绝妙、文字明快流畅,被拉美奥内蒂权威研究专家埃米尔·罗德里盖斯·莫内卡认为是奥内蒂的最佳作品。这部小说是奥内蒂“圣玛利亚小说”系列中的一部,自1950年《短暂的生命》出版起,奥内蒂就开始了以圣玛利亚这个虚构城市为背景的系列小说。这座城市位于拉普拉塔河沿岸,各色各样的人都汇聚到这里,有打工讨生活的、有怀揣美好幻想的,更多的则是在中下层社会摸爬滚打的芸芸众生。《造船厂》的灵感来自作家对一家真实的造船厂的参观,虽然船厂已经破产,但是陪同奥内蒂参观的经理和船厂的负责人却能若无其事地假装一切都在正常运作,甚至还在翻阅账单、查看财务报表。破败的船厂给了奥内蒂极大的刺激,倒闭的现实和船厂负责人伪装的表演给他提供了宝贵的创作素材。

《造船厂》的主角名叫拉尔森,在《短暂的生命》中是一个渴望摆脱压抑生活的广告公司的小职员,而在《造船厂》中,他因开过妓院被判刑,后回到老家圣玛利亚,到老商人贝德鲁斯的一个船厂工作。然而这个工厂早已经名存实亡,只有几个每天无所事事的职员佯装工作,贝德鲁斯虚张声势要把生意重振旗鼓,然而新任总经理的拉尔森却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作秀,拉尔森也是逢场作戏,加入这样一场闹剧中。然而饥肠辘辘终归是要解决的问题,于是造船厂的人开始拆船卖铁来维持生计。他们不仅对外欺骗,对内也是尔虞我诈,甚至对自己的家人朋友也是谎话连篇。然而内心深处,这些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活在恐惧当中。最终造船厂还是以倒闭而告终,董事长贝德鲁斯的案底被揭发,以诈骗罪被关进监狱,他的女儿发了疯,拉尔森死于肺炎,行政主管自杀,技术经理逃亡。

评论界普遍认为,《造船厂》是对当时乌拉圭政府腐朽败坏、形式主义的映射。然而奥内蒂本人却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他不赞成把文学作品当成单纯的社会历史文献,他认为这种倾向是有害的,不利于文学的创作。但是他也不否认文学是历史和社会的间接证据,只是在反映的形式上,往往是间接,甚至被动的。同时,这部作品写成于半个多世纪前,但是其中所反映的投机倒把、尔虞我诈却与当今的社会惊人地相似,可见奥内蒂作为文学大师的前瞻性。巴尔加斯·略萨曾指出,“《造船厂》表现出来的‘不发达的精神状态’在拉丁美洲‘几乎多数人如此’,各个社会阶层都有,‘许多人感觉奋斗无用,劳动无用,雄心壮志无用,因为一个强大、无形的机制打破、腐蚀、消解了一切努力,总是让奋斗的人们品尝失败的苦果’。因此,可以说《造船厂》揭示出来的‘精神状态’已经超出了造船厂,超出了乌拉圭,甚至超出了拉丁美洲”。[3]

《井》

我立刻离开了那里,重新处在孤独中。所以拉萨罗说我是失败者。可能他是对的,再说啦,我有什么重要呢。除了这一切(这一切也并不重要),在这个国家还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连受骗也不能。

“我写的这份东西是我的回忆。因为人到了四十岁时应该写他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当他的生活中有过许多有趣的事情时更应该这样做。”

……

“写些不同的东西。写些比我生活经历中的事情更美妙的东西。我乐意写一个灵魂的经历,只写它,那些不管我是否愿意就掺和进来的事则不写,或者我写梦。从某个最遥远的噩梦到小木屋的遭遇。”

《井》发表于1939年底,是奥内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整个小说是第一人称叙述的长篇独白,一个名叫里纳塞洛的男人在40岁生日的前一天,在一个嘈杂拥挤的贫民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梦想。他想要写一些“有趣的事情”,然而他的生活却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让他来记录,失败的婚姻、毫无意义的工作以及破灭的理想。里纳塞洛虽然从没离开他居住的肮脏闷热的房间,然而他所讲述的人生境遇却也包含着他的幻想和梦境,因为现实的生活中,他找不到出路,只有封闭自我,在虚构的梦境中寻求解脱。这部小说发表于1939年,而在这一年,德国法西斯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共和国宣布失败,国家进入弗朗哥的军事独裁统治时期,两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使得遥远的拉美地区也陷入对未来的危机感中。拉普拉塔河所汇集的落魄的外国移民、破产农民以及初到大城市梦想破灭的人,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孤独和无奈,都被奥内蒂借着里纳塞洛的口讲述出来。而最终却发现原来在这样的国家,“什么也不能做,连受骗也不能”。

《欢迎你,博布》

他肯定是在一天天衰老,比起他叫博布的那个时代差远了。那时,金黄色的头发垂到鬓角。他悄然走进大厅,满脸堆笑,双目炯炯有神,或是低声含糊地打着招呼,或是用手在耳边微微一招,走过去坐在钢琴旁的那盏电灯下,不是拿一本书看,就是默默地在一旁,聚精会神地长时间瞧着我们。

现今他已改名为罗伯特。他一醉方休;咳嗽时用脏手挡着嘴巴,和那时只喝啤酒的博布相比也相去甚远。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博布,想着他的纯真、他的信念以及他以往的大胆梦想。回想着那个酷爱音乐的博布,那个计划着在沿海建造一座辉煌的城市来美化500万居民生活的博布。博布从不言不由衷,他敢于宣告年轻人向老年人开战,博布是未来与世界的主人。面对的却是一位手指被烟熏脏了的称之为罗伯特的男子。他过着粗俗的生活,在不知哪个气味难闻的办公室里上着班,和一个被他称之为“夫人”的胖女人结为夫妻。他坐在咖啡馆的椅子上,仔细地翻阅着报纸,用电话进行跑马赌博,并以此来度过那漫长的星期天。

《欢迎你,博布》是奥内蒂除了小说以外,所发表的十几篇优秀故事中的一个。奥内蒂巧设迷宫,情节时进时退、倒叙与跳跃交叉前进,螺旋上升式的叙述方式为拉美心理现实主义的形式打下了基础。奥内蒂讲述了“我”、博布和博布妹妹伊内斯的故事。年轻的博布趾高气扬、清高傲慢,强烈反对“我”和伊内斯的婚事,故事没有介绍细节,只告知了读者在博布的干预下,伊内斯对自己突然判若两人,冷若冰霜,另嫁旁人。数十年后,“我”对博布的仇恨却没有消退,“我才明白,过去并不会因时间的变迁而被忘却。昨天和十年前联系到了一起。”然而,当再次与博布重逢,博布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风采,而变成了一个粗俗平庸的中年人。而面对这样梦想褪去、激情不再的博布,“我”并没有感到大快人心,相反,“我”为博布而伤感,因为“任何人也不会像我对那个败落而不合时宜的博布不时提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及大惊小怪那样心醉神迷”,“我”为博布而感到惋惜,也怀念昔日博布身上的青春和傲慢,奥内蒂借着“我”的口,感慨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梦想正在逐渐淡化”,然而作家还是在最后,似乎给了读者一些模糊而悲伤的憧憬,老博布“脸上露出了笑容,并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博布的时代”。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其2008年的作品《走向虚幻之旅:胡安·卡洛斯·奥内蒂》中高度评价了奥内蒂作品中的现代性:时空被高度浓缩,叙述者的角度随意变换,客观现实和主观现实任意移位,人物、事件被无限分割,并认为奥内蒂可以与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威廉·福克纳等作家相齐名。[4]略萨甚至说,拉丁美洲作家,都欠了奥内蒂一笔还不清的债。

【注释】

[1]Llosa,Mario Vargas,Revista Universidad de México,Vol.XXIII,nUm.IO,México,jun.,1969,pp.26-36.

[2]布里塞·埃切尼克:《文学大师奥内蒂》,朱景冬译,《译林》2005年第2期。

[3]胡安·卡洛斯·奥内蒂:《造船厂》,赵德明、王治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4]张力:《巴尔加斯·略萨新作〈走向虚幻之旅: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外国文学动态》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