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蝎子精
你很难相信夜来香是个毒物。
那时在乡下,爸侍弄着一个很大的花圃,每天沾一身泥和香回来。近水楼台,我也就得以时常与花亲近。阴雨的傍晚托了下巴在小板凳上做几个枕红倚翠的悠闲梦。有一日突然头昏得不行。爸说,这是中了夜来香的毒。
这么香艳的花居然是个使毒的高手,让我很是吃惊,以至于后来对“越是美丽的越有毒”和诸如此类的句子就深有感触,见了什么漂亮的物件便油然生出些恐惧来。
爸说夜来香很怪,别的花都是靠白天里出来忙碌的蜜蜂蝴蝶来传粉的,但夜来香偏偏是傍晚才开。这时候蜜蜂什么的都回家吃饭了,于是因为生理需要,夜来香就只能拼了命打开花腔,吐更多的香气,招惹那些尚有些力气出来活动的飞蛾。于是,越到傍晚,越是开得盛,香得呛人。
中了毒,却恨不起它。那么娇滴滴水汪汪,那么弱不禁风的黄配着大众的绿,不招摇却又足够妩媚,那不露声色的沉稳和狠毒实在是够个性。别家花开得锦簇的清晨或是午后,它含有心事一声不响,直到别人都热闹够了才引来满院子的晚蝶乱舞。它一个,就是一本传奇小说。
可是那花虽是妩媚,却是毒药,用一股让人升不起戒备的毒造孽,像爱情。
爱多美好啊,你不忍拒绝,也不忍伤害,渐渐地就中了它的毒,头大如斗又无药可解。
突然就可怜起那个躲在洞里弹琵琶的蝎子精来。白龙马走了那许多年,一路上妖怪不断,兔子精蜘蛛精各色人等听说唐僧要来,都在镜子前磨蹭了许久,施着粉,嫣嫣笑着想迷一迷那个得道的和尚。
做和尚,要脱得开欲界、色界、无色界,所谓三界跳出,先要抗得住美人。问路的、讨茶的,无论胭脂多厚身段多美,都可能随时摇身一变就生出些风波来,防不胜防啊,索性一切拒收,不敢多事。
琵琶洞里,悟空化做飞虫打探究竟,见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把唐僧扶出。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叹道:“师父中毒了!”
谁知那妖怪神通广大,八戒悟空合二人之力仍是胜之不得,反倒是那攻无不克的斗战胜佛被弄得狼狈不堪。翻遍了整部西游,若是论到武艺机智,还要数这美妖艳妇。
想想也苦,做妖难啊,神仙不容,俗世也不容。可偏偏这蝎子精连如来佛都敢蜇,蜇了也毫无惧色,依旧是逃到凡间来快活,占山踞洞的快活,琵琶洞里单曲循环,只想那唐朝僧人能听得懂。
擒了唐僧也没动粗,只是温存相劝,求一个姻缘。修行来修行去,无非是想求一个善果,尾上的针硬,心却足够柔软。只可惜,那个呆板僧人只知道数他的念珠,度他的佛。于是好吧,“我可不是那女儿国娇滴滴的女王,老娘有得是力气和手段!”我的爱就在这儿,爱我就来握我的手,不爱我就吃进肚子,爱与恨,你总要选一个。
发于情、止于礼,最不济把爱当作盘中餐。来世上修行一回,就别浪费了爱。
“你眼前的我是红尘万丈,我眼里你是化外一方,若你跳得出去,就安心做你的和尚,若跳不出去,请和我于红尘里相爱一场……”谁唱的歌?真是入心入肺。
别的妖怪抓了唐僧只想着清蒸红烧,求个长生不老,唯有蝎子精只求姻缘。只是啊,这世上有太多的爱不合时宜。爱没错,错的是时间地点人物,爱错了人才是偏执。唐僧眼里只有黄经青案、经声佛号,修的是出世的禅定;而蝎子精却还是眷顾着人间烟火,四方小院里那过不完的流年,更在意那入世的俗情。
百年修得同船渡,一个蝎子,修成人形,那么苦那么难为了什么?是狠狠爱一场。在一个没有USB的时代里,如何了结这一段孽缘?是拼了一切去爱,还是继续清心寡欲修行?要知道,爱错一个人,全部的修行就都白白浪费,却不想,爱这个字已经上了唐僧的黑名单。而蝎子精,则无疑遇到了一心向佛的圣僧。
一个妖,挣扎什么?
蝎子精最后还是死了。所有的错,都可以一死了之,像夜来香,放肆地开一次,然后在夜将尽未尽之时,一个人悄然退场,待太阳升起时,满院子还是新开的香,却已经不是夜来香的味道了。
那已经是下一出戏文、下一个花季了。
夜来香:多年生藤状缠绕草本植物,花多黄绿色,又名月见草、晚香玉。其香夜间会变得浓烈,且具麻醉成分,过多误吸会使人呼吸困难。
其花暗喻着错失的爱和无声无息地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