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腥草:勾践
来绍兴,你无法不时常与鱼腥草对视。
鱼腥草极普遍,只一捧土,几滴雨,便可滋润饱满,欣然生根,不几日便蓬勃得生机盎然。
邻街的房舍若是几日疏于清理,那心形的叶片便会顺了藤蔓不请自来登堂入室,缠缠绕绕的深绿便让人感觉到了鱼腥草的霸道。居家的妇人偶尔会蹲下身来捏几片嫩叶,据说对付感冒咳嗽相当灵验。一些快嘴的后生小子也常常拣清嫩的新芽炮制成下酒菜,吃得满嘴生津不亦乐乎。
凑过去闻闻,掩鼻退下,原来,鱼腥草并非浪得虚名,果真一股烂鱼般的腥臭,而好事者却硬生生说那是绍兴特有的鱼鲜香。
我闻不到鱼鲜味,看它们漫山地疯长,却不得不佩服它们的顽强。只要有一点点的机会就拼了命地往高里长,四下里漫延,花不起眼,味道却惊人,像些内秀的书生,张狂得个性十足。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当年的绍兴人喜食这腥气逼人的草,不是为了时尚,只是为了度荒。
鱼腥草,当地人习惯称之为“臭番薯藤”,又名“饥菜”,饥时赖以饱食的菜。王为人臣,民何以堪?会稽山下勾践缓缓地在夫差面前长膝跪倒,一个国家的灾难便轰然来临,连年战乱,壮男八九战死,剩下些老弱病残,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活下去,只是屋颓田废,腹内空空,真不知哪位智者第一次把视线聚焦到这漫山疯长的不起眼的小草上。于是,或晴日或雨后,总有些衣衫褴褛的饥民,穿行于山阴地角,不时俯身屏气,探出手,瘦骨嶙峋的手臂微微伸直,把一片片饱含生机的绿色握在手中。
于是,这饥菜成就了越中民生的生计,也成就了史册中一段血色飘香。越国若是存活到现今,市花便该是这不起眼的饥菜了吧?“饥”明显不够尊崇,于是后来以“蕺”代之,饥菜也就成了“蕺菜”。查遍字典,“蕺”只有一种解释:“菜名,亦称鱼腥草,有强烈鱼腥气,全草入药,味辛、微温,有小毒,去疮愈痛疗风;又,蕺山,越王采蕺于此。”当初,亲自耕作的勾践率众采摘蕺菜的山名正言顺地被称作蕺山,现如今山上仍是葱绿如盖蕺菜如织,蕺山晴眺更是越中十景之一,可谓壮观。宋时便有诗云:
十九年间胆厌尝,盘差野味当含香。
春风又长新芽甲,好撷青青荐越王。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当年隐忍决绝的勾践为夫差尝粪诊病之后,口中异味不去,范蠡便命左右大臣采食鱼腥草“以乱其气”。得赦之后,勾践除了卧薪尝胆,便是与百姓一起采食这漫山遍野的鱼腥草以度荒年。当年以鱼腥草气掩盖口臭或许只是托词:国之不国,谁会有心情在意大王的口臭?家之不家,更不会有谁在意这下腹之物的味道好坏,活着就要吃饭,活着,只为两个字:复仇。
这简单一株野草,实在是越中民众百废待兴之时唯一可以果腹充饥的救命之物,勾践励精图治终于灭吴雪耻,成就春秋霸主。从此,勾践以忍者形象引领着潮流。
初来绍兴,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勾践,也都会竖起拇指,赞一声“好汉”,鱼腥草也便成了越民百代感恩的圣物,不动声色地与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居者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善关系,虽充盈陋巷却惹人恭敬。
勾践因卧薪尝胆成就美名,也成就了中国隐忍的典范,在历史上,勾践的故事不知道激励了多少士子功成名就史册留名。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勾践的成功也无形之中巧合了中国儒家讲求的“忍”,于是,在一个独尊儒术的国度里,“卧薪尝胆”自然成了勉励人向上的褒义词。
鱼腥草天然地带着忧患意识:只要有土地就能生长,只有晒干了才易于保存,肚子饱了,才进可以取天经地义,退可以墨守田园。于是,在这四季鲜菜不断,美味不绝的江南腹地,绍兴人偏偏独爱这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其貌不扬的小植株里,有着一种文字所不能描述的象征意义。
绍兴人对这怪异的草是有着某种遗传的钟爱的,他们要的正是这看似普通平凡,却如绍兴人根底里,那些掩盖在乌毡帽酱紫衣下的果敢坚韧。
鱼腥草:别名折耳根,岑草、蕺、紫蕺。多年生草本,全株高约50厘米,有腥臭味。古书记载:“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如荞麦而肥,茎紫赤色,江左人好生食,关中谓之菹菜,叶有腥气,故俗称鱼腥草。”
以其特立独行的刺鼻的味道代表着儒家文化传统中生生不息的顽强和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