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风四娘
芭蕉,是一个很雄性的名词。
读着草绿绿的柔顺,却藏着最彻底的个性和坚韧。“骨相玲珑透八窗,花头倒插紫荷香。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杨万里轻飘飘地从那丛绿中踱过,一首妩媚的诗让风动心动,笔下分明是一位鬓插花枝的美妇,不惊艳,不媚俗,却也足够明朗阳光,斜倚楼头,有风在檐下过。
第一次踏上植着芭蕉的大道,很有些胆战心惊的恐惧感。数米长的叶子除了“威武”一词,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可以绘声绘色。怯生生退回到细草地上,托了腮看它们战士一般雄赳赳地在风里招摇,一时恍恍惚惚。
远处,有教堂的钟,晃悠悠敲了10响,余音袅袅中有些花粉香颤颤抖抖。
再来芭蕉道上,便放得轻松多了,那些威猛凛然的刚阳植株,其实也并没有多可怕。那高大粗壮,只为了与阳光在天上亲近,不让旁人打扰。
黄昏,沿街的甬道上总会有孩子挣脱了妈妈的牵扯,跳一跳,从芭蕉树上拉下一片绿,呼号着撒了欢儿跑远。那芭蕉,不摇不动,不言不语,任由那些风声啊雨声啊笑声啊,和着叶与影嬉戏纠缠,扑簌簌把那些压抑广播出来。于是,感觉这不修边幅的芭蕉也是柔软温情的,很英雄,也很浪漫,更有着挺立着的寂寞。在世俗人世间,讨快意江湖的狂放和失意,活脱脱就是古龙笔下的风四娘。
她芭蕉一样不拘小节,很粗枝大叶地活了几十年。35岁,是个不左不右的年纪。青春年少的妖娆与丰硕妩媚的成熟兼而有之,那风韵,丰满得像芭蕉的枝丫,热情似火,艳丽夺目,浑身上下洋溢着滚烫的活力和激情,想赖都赖不掉。她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杀最狠的人。这是个血性的女子,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自己活得自在,活得潇洒,活得酣畅淋漓也就够了。
可是,爱情,一旦爱情上场,情节就急转直下。
“就算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这话说得越是激昂,就越是缺乏底气。女人习惯用爱情抵挡一切,却常常又被爱情拿走了一切。
她从来不知道家是一个什么样的词,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娘怀里的时候她已经流浪,35岁了,还是没有家,没有亲人。她只能芭蕉一样努力向上长,威武些,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地掩饰脆弱。
芭蕉有风四娘那样自我吗?这个在出嫁的路上也能不安分地跳出花轿大吵大嚷着“不醉无归”的热辣新娘;这个甚至在洗澡时也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的女煞星,自我得嚣张而逍遥,却又永远无法真正放松与大意,狼一样时时警觉,累了倦了,也没有一湾清溪聊洗风尘。
有一种恐惧与疲倦是深入骨髓的,因为她流浪到了35岁,还是无枝可栖。青春还能绿多久?将逝的好年华让她不得不芭蕉一样顽强地向上长着,长成人见人怕的魁梧,再用巨大的枝叶把整个身子严实地包裹起来才算作罢。然后有一天,呼啦啦该开的花都开了,该结的果也都足够多,找个绝佳的角度望一眼,满身的凤冠霞帔,美则美矣,却也虚张声势地孤单,寂寞得让人的心,揪散了般的疼。
巨幅的宽厚叶子密不透风地遮挡着一颗柔软的心,那也活该隐藏着芭蕉的激情和爱吧。风四娘的爱也小心地藏着,芭蕉一样藏到一个无人可能碰触的角落里。她明明爱着萧十一郎,那个不修边幅翩然来去的江湖大盗,却又努力成全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为她心中的那个男人的快乐,做自己最痛苦的事,然后,一个人躲在心里,给自己取暖。那首著名的词怎么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不登楼如何望远?不登楼怎寄相思?
可是,芭蕉是固执地紧贴着地表生长啊,登楼的只能是飞扬的想念。杨开泰是真心对她的,只是,她的思念却飞到了萧十一郎的身边,芭蕉虽粗粗大大,却只容得下一颗心。矛盾感开始蒸馏,很老调的戏剧情节是,你无法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却又总觉对不起那个可以在一起的人。她清楚地知道杨开泰真心一片足可以托付终身,但情意上又无法消除萧十一郎的微笑。他只能成全着萧十一郎,把自己立定站好,像一棵守望红尘的树。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才子杜牧该是芭蕉的知心人。那些不离不弃不远不近的守候,时常让整个季节心痛。为了他,她宁可辜负青葱样的青春,付出所有,不再问值与不值,她对杨开泰的愧疚是密密匝匝的叶,那心,永远敞开着面对那个明明令她伤透了心却又偏偏无法忘却的人。“阳关一出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萧十一郎轻吟着转身的时候她也转身,绝不会拖泥带水,更不会死缠烂打纠缠暧昧。雨过芭蕉,爱的酒早已凉了,浸了那秋的雨,和不再悸动的心。不可为而为之的等待谁能说不是一种磅礴?一个转身,陌路上风尘乍起,雨正浓。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总有些歌一再迭唱,唱到杜鹃啼血,唱到青山白头。芭蕉绿意丛生,为一个爱的人,静静地守一个雨季渡口,静静地贪恋红尘,一再把心底里香香的祝福招摇着,向远方。
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精灵。像回不去最初的种子,绽放了美,就回不去含苞的日子;被别在襟上,也就回不去枝头暖意,就像我,握着满把的年龄,握得稍紧一些,就总要掉落几岁。
我们,回不去风华正茂,回不去同学少年。
而那些无法回去的路上,花是津渡迷途的女子,倚桨望月。
这时候,若是远远地从芭蕉丛立处拐过三两个妩媚的女子,便恍惚感觉在热带椰风里风吹人醉,那些无人落目的裙裾,便在芭蕉的无语中,与那些温柔的眼光同步。风四娘动于情,止于爱,像一位宽厚温存的大家闺秀,又像一位顽皮可爱的邻家小妹;是江湖豪杰,也是纤弱村妇,一株高高挺立着固守寂寞防线的雨中芭蕉。
雨打芭蕉本来就够凄怆的,梦魂逐着芭蕉叶上的雨声追寻,更让人觉得凄恻。
七月十五,人间的“鬼节”,她的生日多少有些隐喻,圆月、风雨,丰满之上的颓败中,又夹杂着宁和之下的期待。
芭蕉:常绿大型多年生草本植物。茎高3米~4米,不分枝,丛生。叶大如扇,可达3米,叶背粉白色。喜雨,果实与香蕉相似。
“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古人多将之与雨合写,遂成雨中悲泣之文。
隐喻沉静的隐忍的爱和悲伤、忧愁与凄苦、思念与幽怨的心境,以及故作漠视的守候和牺牲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