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相思树：顺娘
秋早就过了火，早些天还热热闹闹的明媚景色就怯生生煞住脚停了长势。无论多夸张的剧情，一声铃响就都要有个结果。不信去看冬初的树，那么单调凄凉，枝枝叶叶都不见了踪影，无怨无艾地一个人担着寂寞。
恍恍惚惚地一直觉得“相思树”这个词的落脚点不是树，是相思。树下总该会有行色匆匆衣衫草草的旅人盘坐着小憩，手上捏了本才翻了一半的百家诗。一些拎着篮子的小家碧玉般的文静女子打此路过，青裙绿袄步生莲花，不经意地掉一只簪，落了俗套地被那书生模样的人拾到，贴了胸细细藏好；然后锣鼓家伙适时地响了，好戏开场；再然后，一段故事就会像刚被磨光了陈垢的瓷器，亮着人眼，瞟一下就心生欢喜。
“树”，是一个安静的名词，而偏偏“相思”二字互动性极好，你纠缠不清的两根藤，长长地探出触角，彼此碰触着，靠近着，像是一喘一息里都带着思念。一棵树，居然活成相思的模样，读着就唇齿间生出香来。
属于相思的故事都是喜乐和顺的吧？对，喜乐和顺。穷小子乐和寄养在娘舅家念私塾的时候，娘舅家有个姓喜的邻居，女儿顺娘也在那读书，于是同学就开玩笑说，“喜乐和顺，合是天缘”。
该不该按着皆大欢喜的套路走下去呢？结局之前总是要有些波折，就像美人的腮下总要有颗不大不小的痣，如此微瑕才显得楚楚动人。私塾散了，乐和不得不离开娘舅家，二人断了音信，几年后舅家约他扫墓，顺便游湖。在湖上正好遇到了顺娘，但因为相距太远，只能四目相视却未能握手言欢，乐和从此闷闷不乐，题诗道：“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
乐和想把这首诗送到顺娘手里以述相思之苦，于是返到顺娘家，但顺娘家高宅大院，徘徊良久也没有看到顺娘的影子。正焦虑的时候，听人说潮王庙的签很灵，于是买了香烛去求签，不慎把写好的诗掉到烛盆里，待伸手取出，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侣”字。乐和找到一个算卦的老者求签算命，老者将其引到一口井边，说，你只要仔细看看井中景象便可以知道是否有缘相见了。乐和定睛看时，井内隐约可见一女，紫罗杏黄裙，分明便是顺娘的样子。狂喜之下不慎落井，乐和惊醒，原来是一个梦。
于是，乐和多次求父亲向顺娘家求亲，父亲以两家贫富差距太大，门不当户不对为由不予理睬。乐和“大失望，乃纸书牌位，供亲妻喜顺娘。昼则对食，夜置枕旁，三唤而后寝。每至胜节佳会，必整容出访，绝无一遇。有议婚者，和坚谢之，誓必俟顺娘嫁后乃可”。
又过几年，一次钱塘江潮会，乐和整衣出游，忽见顺娘一家在高台之上静待潮来，于是分开人群以求一见，而顺娘也看到了乐和，于是乱奔而来，正巧这时潮水来袭，顺娘力弱，竟失足落水，“和骤见哀痛，意不相舍，仓皇逐之，不觉并溺”。顺娘的父亲忙命人相救，待打捞上来，见二人对面相抱，气息皆无。
乐和的父亲闻听消息赶过来，哭曰：“儿生不得吹箫侣，死当成连理枝耳。”喜公怪问，备述其情。喜公恚曰：“何不早言，悔之何及。今若再活，当遂其愿也。”于是高声共唤，逾时始苏，毫无困状，若有神佑焉。喜公不敢负诺，择日婚配。
自古为情殉命者多如牛毛，于是有人诗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真是至理名言，深解三昧。爱情，不需要理由，只要两情相悦，便是缘。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这话说起来荡气回肠，但很多千折百回的爱情，却有着很多意料之外的山水阻隔，只有望穿秋水的眼，默默含泪，款款生情。能如乐和顺娘这般，也算前生注定，一世情缘了。
在爱情里以性命相搏，“生同衾死同穴”的故事很是让人无奈，爱情离了悲欢二字似乎就不够生猛，太平铺直叙的故事总留不住观众。于是，文人们习惯把爱情无限地扩展开来，甚至连一棵树都懂得男欢女爱。
没见过相思树，可我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以一种笔直的植物属性存在，不过闲时翻书，翻到了冯梦龙的《情史》，还是想看到顺娘披红戴绿做了嫁娘，也就欣欣然地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相思树。
据说，相思树叶冠茂盛婆娑可人，碎花金黄，且是木质极其坚硬，很有些宁折不弯的爱情味。友说，《搜神记》里也有呢。于是找了来，果然。战国时宋康王舍人韩凭之妻何氏美，康王夺之。韩凭自杀。何氏也投井而死，遗书愿合葬。康王怒，使里人分埋之，两冢相望。宿昔之间，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错，又有雌雄鸳鸯栖宿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宋人哀之，因称其木为相思树。
鸳鸯雌雄相依，想想就悲壮。所有的爱情都可歌可泣，也可喜可贺。结局？结局当然聚散有之、悲喜有之，爱情里，所有的故事，都未完待续。
其实，读到乐和与顺娘二人合葬的时候，以为有关顺娘的故事将是以悲剧收场的一出飙泪剧，没想到最后一句却天作好合峰回路转了。
就像不忍美人见白发一样，人间，还是喜剧更让人感觉舒服。
相思树：中国台湾特有植物，又名台湾相思。蔷薇目、豆科、金合欢属植物，常绿乔木，高6米～15米，无毛；枝灰色或褐色，生长迅速，耐干旱。多用于荒山造林、防沙固堤。其木质坚硬，斧凿不侵，可为车轮。台湾将其列为“濒临绝灭”级稀有植物。
喻坚贞不渝的爱情和死不分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