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菱角:司棋
与菱角的缘分极浅。
这东西江南才有,老家是极少见的。小时亲戚大老远带过来,说是味道极好,却被扎得血肉模糊,发誓不再吃。后来读诗,读到王羽的“胭脂影破澄潭白,菱角尖尖怎堪摘”时点头称是,忆起了当年第一次吃菱角时弄得满手是血,一副刚和人打了一架般的狼狈相。再读到陆游的“烟脂菱角空频摘,火齐杨梅已再尝。事不如心居十九,往来常羡捕鱼郎”时,醉了。
原来,这锋芒毕露的怪家伙居然也惹得人怜。
再后来,移居江南,得以与菱角时常亲近,街角的菜摊上、临水的桥栅栏上,经常摆着粉红白净的一堆。矮矬的身段,怪异的貌相,时不时捕鱼的船头上就挂了几串,那是鱼不上钩时随手扯上来的,回家煮熟了下酒。怎么端详,都觉可爱。
听说它在水下是粉红粉红的,生机勃勃清香欲破,离了水,很快就黑下来,像红妆卸去的妇人,被人间烟火熏得风韵不在。美如何丑又如何?老朽之后都只是一副皮囊罢了,草木一秋便如人一世,百年后黄土一抔,谁还在意?
孩子们喜欢。拦腰来上一刀,揣了蹲在门口,柴火棍儿挑着白生生的肉吃;男人就多杯酒,不是青瓷也不是夜光杯,就是掉了漆的茶缸子,随便倒上半缸,半坐半靠,喝得随意。
如此的淳朴乡情也这般自在闲适,真是羡煞人。
那是朴素的营养。像土豆白菜,入不得诗,却又不可或缺。如立在墙角的父辈的锄头铁锹,泼辣、坚硬,在你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却又地位卑微任由你忽视它遗忘它,只要你需要,它一定在,也不问问你要干吗,是去铲一垄草还是劈不知哪里来的野狗,有它在,你就不受欺负。稳妥、称手,又安全。
二等身份,一等重要,锋利得个性十足又脱不开泥土味。像一出戏里的小人物,出镜不多,台词不多,偏偏就鲜明得过目不忘。就像整部红楼洋洋洒洒,几个人记得司棋是谁?
司棋绝对只能算是配角的配角。曹雪芹吝啬笔墨,甚至连她的面相都懒得落几笔,只是说“品貌风流”“高大丰壮”,约等于一个女汉子。读到后来,果然也是菱角一般真的是个女汉子。她本是迎春的丫鬟,却偏偏爱恨分明得让人心疼,因为几个鸡蛋,竟然拆了一间厨房,“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简直就是江湖上的大姐大。大观园里的女人们只会葬花吟诗,还有谁这般泼辣?作为女人,也可以简单到用拳头取胜。
怎么看司棋都不是个让人怜的角色,甚至很难心生喜欢,在软玉温香的书页里唯有这个人像我讨厌菱角一样,总是能读出霸气和嚣张。她人高马大胆子也大、性情暴烈又市侩得毫无诗情画意,可是,若是论到情真意切快意恩仇,也还是数得上她。泼辣,豪爽,磊落,会生活又懂生活,不惹我时我安安静静,惹到头上就揭竿而起毫不手软。
当那个男人再回来时,一番话让人流泪:“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做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接下来真的就一头撞死,连问一句值不值都省了。
能活得干脆,实在难得。她学不会小鸟依人,也学不会唯唯诺诺地活着,懦弱是无法选择的,但是死可以,做了,连对不对也不问。自己的酒自己醉,敢做敢当,以泼辣著称的尤三姐暗恋柳湘莲5年,连表白都不敢;黛玉与宝玉无缘,每天对花饮泣;整部红楼里唯有一人是自我救赎得最彻底的,不是黛玉,也不是尤三姐,是司棋。
高鹗续了若干章《红楼梦》,最合着我口味的一笔就是让那个司棋的男人陪着她一起死。有情人终成眷属,且不管是阳间还是阴间了,生同衾死同穴,都是幸福。
爱得彻底坦荡,如此才遗憾最少。
菱角:别名腰菱、水栗。一年生浮水草本。茎圆柱形,叶紫红色,莲座浮于水面,有黄色小花。菱角翠绿色,形若香囊,其上对生尖刺,锐且伤人。皮脆肉美,含丰富的蛋白质及维生素,可入药,有解酒功效。
菱寓意棱角分明、锋芒毕露,以及不委曲求全、直抒胸臆的坦荡和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