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个时候我小舅和邱秋只有被动听罗天讲话的份儿。因为这个罗天简直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封信都来自不同的地址。邱秋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看明信片上的风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好。起码字迹是他的,纵然一切都变了。
在那期间,因两部成功作品而小有名气的邱秋不断收到一些剧本、小说等创作研讨会的邀请,还有不少业界和投资公司来电询问她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有无合作的意向。而邱秋对这些人一概不理。这个在大好时候不趁热打铁反而躲起来的作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或者,是她的离群索居和恃才傲物使她变得越发神秘。
罗天的最后一张明信片来自芝加哥海滨,而与这张明信片前后脚寄来的,就是那份邱秋的出国邀请书。
喂!你敢说你跟邱秋假结婚的时候,没有半点私心?我半开玩笑地对仲黎同志说。
我小舅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娶邱秋,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说不定这梦想比罗天萌生得还早。也许正是因为把爱人当梦想追,他才能坚持这么长久。
当时,邱秋说她从没像那会儿那么想出国,她想看看,罗天到底在外面做什么,是什么让他远离她,不顾他自己的痛苦,以及,她的痛苦。
我小舅说,那么好吧,假结婚。在国内有了婚姻家庭,签证会好签得多,我小舅甚至还特意为这事儿向签证处的朋友打听了半天。邱秋想都没想就表示同意,她很感激我小舅,甚至还说,说不定,他一看我结婚,就回来了。
于是,便有了我现在看到的那一纸婚书。
我很意外仲黎同志这次很认真地跟我说了实话。
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毕竟还年轻,大概和邱秋假结婚不是为了那点私心,也不全是为了帮她在出国的事情上打通关口,更主要的是为着给罗天来个“还击”,罗天他怎么也不想想当初秋儿在部队里为了他和上边抗争,说退役就退役,这家伙当初实在太过分了,不管他是想得深远也好,有苦衷也罢,总之我就受不了他让秋儿这么难过。单凭这一条,他就错了。
至于那假结婚,当然是只有登记而无婚礼。可偏巧领证那天,登记处也有我小舅的朋友。这下可热闹了,缓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多年的老朋友当场逮住,自然少不了请客送喜糖。于是,这消息先是在我小舅的朋友圈子里炸开了锅,接着是我家里,我外婆捶胸顿足地说,养的到底不如亲生,婚都结了还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小儿媳妇。可惜我当年在外地进修,错过了这场好戏并对此一无所知。
可以想象,既然有人知道,事情就会越闹越像真的。我小舅说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朋友多了难办事:随着仲总已领证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男男女女死缠着我小舅要看新娘,要看新房,还要见识见识他们圈子里走在时代最前列的仲总如何摆酒办婚礼。
于是逢着周末,我小舅当年住着的二层小洋房就被他的朋友们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家说,新娘呢新娘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小舅只得对大家解释,她是作家,近期有好多人催着要稿呢,一天一个跨省长途地催,她只得躲去图书馆查资料了。
怎么每次来都去查资料?!有没有那么巧!她到底是躲谁的嘛!躲催稿的还是躲我们!
我小舅又只得说,她近期接到一个出国访问的邀请,现在正忙着办各种手续。
哇!真是厉害!人们总算放了我小舅一马,但立刻又有朋友提出要看这个古董贩卖商出身的仲总有什么传家宝要送给媳妇。
小舅当年真还拿出一样,不懂行的人看不出门道,觉得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翡翠手镯,可那镯子据说是篆刻了缅甸文的玻璃种飘阳绿,当年想往这翡翠镯子里钻的手可绝不在少数,它们比我小舅真正渴望的那双手要白嫩、细腻得多,只是它们没握过枪,没“滴滴答,答答滴”地按过发报机,更不会一天到晚地拿着一支笔或一本书就心满意足。它们与这天生丽质的镯子看似更配,而实则不配,它们柔弱无骨,乖巧听话,前仆后继甚至越挫越勇地往那镯子里钻,可它们却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输给了那双普普通通甚至右手中指左侧因长期触笔而被挤得骨节变形的手。
后来,虽然我小舅和邱秋的那场婚姻有名无实,但那手镯却如愿以偿地送给了邱秋,他亲自给她戴上,和骆铭给她的戒指戴在一只手上。
这会儿还得回到当年我小舅那快要被顶翻了的屋顶下面:
朋友里面自然有人认识罗天。关于邱秋的负面舆论就是这样散开的:
“到底还是看着仲黎有钱,罗天还在狱里,他俩就走到一起了。”
“谁说这女人只看上钱,人家还要名咧,听说仲黎介绍她跟电影厂的人认识上了。”
……
好在邱秋没有融入这些人堆里,所以对于她身后的这些舆论,八成是一概不知的。
在帮邱秋办出国作访问手续的时间里,我小舅还弄清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罗天出狱后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当初罗天的救火事迹被一位来省城视察的京都大员认认真真地看在眼里。出事那天,这位将近六十的半大老头儿从省政府特意为他准备的招待所赶到现场时,医护人员正用担架抬着因救火而烧伤的罗天与他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仅仅看到的是罗天血肉焦灼的一张脸就在心里断定这是个了不起的后生。他特意去翻阅了罗天入狱的原因,入狱之前的情况以及他的刑种刑期,抢险结束后,这位大员甚至五次三番地提出要去医院探视罗天的恢复情况,在拟定减刑计划的同时,他还一度提出等这小伙子出了狱,要带他到首都的大医院接受治疗。
狱里的领导自然没把这一切当真,因为谁都知道上面的领导下来,只不过是放一枪就走了。
直到罗天出狱的前一日,那位之前来过的京都大员再次来电询问罗天的具体情况,监狱管事儿的才慌了手脚。他们想临阵磨枪,四下里找化妆师掩盖自己的疏忽大意,因为那位上级临走时反复叮嘱让他们给罗天请最好的医生治疗的事情,早已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
治疗是可以,给他整容都没问题。可经费呢,经费在哪里?!只是嘴上说说,不留下经费,我们从哪里挤出钱来?
他们当初就是这样说说笑笑地过去了,可现如今却傻了眼。他们慌不择路地请来一个又一个化妆师,甚至连附近话剧院一个很有名的化妆师也请来了,可所有的人一见罗天就直摇头,他们做惯了给舞台上俊男靓女漂亮的脸蛋锦上添花的营生,却从没面对过这样一张让他们一看就差点背过气去的脸。所以罗天的脸让他们手足无措,试都不试一下便落荒而逃了。最后揽下这个棘手活儿的是一个太平间给死者整理遗容的理容师。她看了一眼罗天,二话没说就拿出随身带来的“工具箱”在罗天脸上精耕细作,一个半小时后,成果虽不属上乘,但也基本能让监狱领导满意。
罗天在监狱里待了整整两年,从未享受过此般优待,临走被一群人前拥后簇地从头到脚打扮起来,为的就是等待上边领导的“接见”。
然而那位罗天完全没有印象的大员始终没有出现。来的却是他的女儿何之之。
后面的事情,小舅届时也已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这里,我尽量用他与何之之见面以后对方的回忆原话。
“你是罗天吧!我叫何之之,是何景洋的女儿。”女孩很热情地对罗天伸出右手。
“对不起,何景洋是谁?”罗天对京都大员完全没有印象也是情有可原的。当初他作为救火英雄接受何景洋看望的时候还尚且处在昏迷状态中。
监狱的领导本想把被他们精心打扮的罗天交到上级手里邀功,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个既不管事儿又说不上事儿的小丫头,当然有气发不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已刑满的罗天拉走了。
好久没有人像何之之一样用看待正常人的目光看待罗天了。自救火以来,他总在别人惊惧的目光中想起自己已不是以前的罗天,而眼前这个刚刚留洋回来的姑娘跟罗天说话时却目不转睛地直视他的脸。这让他一时间很不习惯。他有点怯怯地回视何之之的眼睛,她却只是在笑。
怎么回事?是那太平间的理容师对我施了回天之术吗?罗天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没人却有镜子的地方好好看一下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和身边这个女孩走出很远。
何之之用一口嘎嘣脆的标准京腔对罗天说:“我先带你去找个洗脸的地方?”
“洗,洗脸?”
“对啊,想不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你被他们打扮完自己没照镜子吧?”
他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久到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等他回答,何之之就很麻利地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子,举到罗天面前:“喏,你自己瞅瞅!”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然后和她一起笑了。原来,理容师把他脸上的沟壑填平,不但使他原本黝黑的脸庞“白胖”了不少,而且还给他上了点儿“腮红”。
“他们是怕没法向我爸交差,才把你弄成这样,”何之之说,“放心,你是我爸交给我的任务,你的脸,包在我身上!”
罗天被她弄得云里雾里,她又说:“今天是你出狱的日子,怎么没有人来接你?”
“没有通知他们,怕他们见了我这样子替我难受。”罗天自己也惊讶,对初次见面的何之之,自己竟很轻松地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嗯,我能理解。但是,总得见他们不是吗?”
“……”
“你是,一半时不打算见他们了?想把脸弄好再见他们?”何之之又说。
“我的脸,还能治好?”
“当然!现在国内这方面的技术比较落后,而且治疗手段单一,后期效果也不好,可国外就大不一样。我的专业就是面部疤痕修复。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特别‘对口’?”何之之笑着说。
不等罗天答话,她又接着说:“当然,我也不是白帮你。我呢,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我?!帮助你?”
“那,既然你一时半刻不打算回家,也不打算以现在这张脸见你的亲友,不如到我住的招待所洗把脸,我给你接风!咱们吃个饭,慢慢聊!”
这女子身上有一种雷厉风行的带动力,让罗天情不自禁地跟着她来到了招待所。
何之之开了门,很大方地说:“你在这里先洗脸,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
罗天有些手足无措:“我洗了脸,不会吓着你吧?”
“切!你还能吓着我?”她拍了拍罗天的肩膀说,“比你吓人千百倍的脸我都见过!”
见罗天大张着嘴没说话,她又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是不是太直白了,我的意思是,你肯定不会吓着我,你洗完的脸绝对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
“就算不会吓着你,我还是怕吓着别人。算了,我还是不洗了,宁可被人笑,也不能吓着人家。”
“你可真是个好人!不过那不行!我可不愿意被人嘲笑,说我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头娃娃吃饭!”她坚持把罗天推搡到洗漱间,“好啦,你就在这儿耐心地洗吧,还有,”她又拿出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墨镜,“这个,是特意给你准备的,戴上它,你看不到别人的眼神,别人也看不到你的大半张脸!一会儿,随手给我带上门儿!”她说完便不由分说地走了。
罗天洗完脸后戴上何之之给的墨镜,效果好得真有些出人意料。他从楼上走到楼下,穿过招待所前厅,又一直走到门廊尽头的饭厅,迎面碰上了四五个人,竟都自然而然地侧身过去了。
何之之已经点好了菜,见罗天来了,忙拉着他落座,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摘下墨镜摘下墨镜!”她嘴上说着,“不然这么多好菜看着都成了黑色,怎么吃得下。”
“我要是摘下墨镜,你面对这么一张脸,还能吃得下?”
她没说话,而是直接伸手去把罗天戴的墨镜摘了下来,折叠好放在桌子一角。
“你原来,一定长得很英俊。”她很认真地说,“我们学这行的,能在五秒内从大脑里复原出你曾经的模样。信吗?其实现在也还好,只不过,习惯了你曾经模样的人恐怕有些受不了。”
这话又使他想起了邱秋。从监狱出来坐着车进入市区的时候,正好路过他曾经的单位,他特地请开车的师父停了一下,自己下去匆匆领回了这几年来的一些补助。有人侧目看他,但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能认出他。财务被他吓了一跳,接下来默默把钱数给他,问他今后的打算。他想了想说,暂时还没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可以,过段时间他再来单位办个停薪留职的手续。财务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说,你媳妇现在可是出大名了,羊城晚报在连载她的小说,这些你都知道么?当初他和邱秋已开始筹备结婚,请帖都发出去了,财务如今这么称呼邱秋,倒也没有什么错。
罗天没有答话,转身出了门。那天真是赶巧了,正好财务室旁边管资料的小刘在与旁人说着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邱秋和仲黎的事,财务跟出来,拼命对小刘使眼色,小刘不明就里地看看迎面走来的罗天,又看看财务,还是没有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罗天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径自走了。
出来后罗天数了数身上的钱,加上自首那天身上揣着的,一共一千七百多块。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这原本是打算用来筹备婚礼的,出事那天,他替战友秦山开车,本打算在回来的路上给邱秋打几件像样的首饰,再买些布料,邱秋说要自己动手做几身衣服。如今,这些钱却用不上了。他不是没为邱秋考虑过,他只是接受不了未来几十年那个站在邱秋身边的自己。
“所以我说过,你和我特别对口。”他被突然开口的何之之说得一愣。
“什么,什么对口?”
“我需要一个男人,而你,需要一个女人。”何之之突然严肃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早就说过,我们俩,是互相帮助。直说吧,你以为我大老远跑过来就为请你吃顿饭?我爸那代人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侠肝义胆,你以为我跟他一样啥也不图?”
“那你是为什么?这顿饭不用你请。我有钱。”罗天说着掏出了钱。
何之之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你看你,又没听明白重点!这么说吧,我呢,目前只对我的课题感兴趣,对男人不感兴趣,可是我留洋回来,年纪也一大把了,对家里老的也得有个交代不是?其实我在国外有个相好,不过家里是肯定接受不了的,我在北京就地找一个对象糊弄周围人吧,又怕离家太近容易穿帮,所以,我选中了你。而你呢,其实我已经提前了解过了。你入狱前有个很出色的未婚妻,当然,你也相当出色,只不过现在……所以你有意逃避她,也正好需要一个女人给自己做掩护,正因为如此,我刚刚所说的对口,不是专业对口,而是,而是,”她说着又笑了,“是男女关系上的对口。”
罗天的思绪几乎要跟不上何之之的语速了。
她挑了挑眉毛又接着说:“在我们俩‘互相帮助’的同时,我可以再附赠你一项:带你出国治伤。钱不是问题,你可以慢慢还我。国外现在有一种专门研制的烧伤治疗仪器,我曾经遇到很多烧伤面积比你大得多的,治疗后效果都很不错。如果你的脸治好了,回来再找你的未婚妻我也不拦着你,可是明着里你必须是我的,否则我爸饶不了我,整天给我推举一大堆人让我应付。”
就这样,罗天跟何之之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只不过真正到了国外他才知道,之之口口声声所说的自己在国外的那位“相好”,不是男人,而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你想重新成为罗天还是成为另外一个人?”何之之曾这样问罗天。她说,前者成功概率较后者小很多,不等罗天回答,她已替他做了主,既然是重生,我们就选后者吧!借恢复烧伤整容,你算是一举两得!
何之之很仗义,出钱又出力,带罗天在国外的很多家医院进行了对比,并且还详细咨询了她当年在学校时的导师,最后制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他们辗转三国进行接力治疗,每到一处,之之都有朋友替他们鞍前马后地安顿。
就这样,罗天慢慢地,重新拥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但,却不是罗天的。之之倒是对罗天的新面孔百分之三百的满意,因为,那张脸帮了她很大的忙。
出国第二年,罗天母亲平反后落实政策却依然没有还给他们的房产终于如数归还到他母亲名下,只可惜她已看不到了。罗天用转让房子的这笔钱还了之之,又在国外修了一个专业。
三年来他只回过一次国,那就是认领并处理母亲的房子。办事员的茶杯下压了一张当天的早报,一行字迅速进入了他的眼:地产大亨仲黎进军文学,《来路》原著为其妻邱秋。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自己不也娶了何之之么?他的秋儿真的嫁给仲黎,不正是狱里他所希望的么?但他眼眶还是在一瞬间热了。
所以,整件事情他办得很不顺。办事员在确认身份时,他一会儿掏错证件,一会儿又写错了名字。办事员不耐烦了:你到底是不是罗天?!樊小蓉女士到底是不是你母亲?你怎么连你母亲的名字都能写错!他只得连连赔不是,说自己走了神。
出门后,他到报亭买了一份早报,刚刚看到的只是封面的标题,没有内页正文。他很想看看内页有没有邱秋的近照。算上狱里的时间,他们已有几年没见了。令他失望的是,内页只有仲黎的照片,没有邱秋的。他摇摇头笑了,他的秋儿还是那么不爱抛头露面,这么有名了还是不乐意上报纸凑热闹,谁说以才示人的女子多半颜值不高,他的秋儿一出来就能唱个反调。他在心里拉着急管哀弦,但又感到快乐,这是邱秋一直向往的一条路。仲黎帮她实现了。真的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