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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邱秋轻易放弃了酝酿已久、准备已久的出国计划,任我小舅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非但如此,她又恢复了罗天刚刚入狱时的状态——极少出门,极少与外界交往,她要在家里守株待兔,她坚信罗天一定会再次回来,并坚信那一天不会遥远。

罗天坐在地上,还是那个问题:“说吧,为什么离婚?”

我小舅站起来:“秋儿结婚是因为你,离婚也是因为你!怎么?不信?!你那次回来以后,秋儿本来已经进入正轨的生活又彻底乱了套,你知道她晚上本来就失眠,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她?是看到报纸了对吧?那是因为她以前在三局待过,出国手续办得不顺,很可能签不下证,所以婚姻关系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条。可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又干了些什么!你给她寄婚书,寄明信片,寄你在国外乌七八糟的那些风景!你觉得秋儿出国是为了进修?她什么时候稀罕过!是为了找你!结果呢?你他妈点了个卯又没影儿了,一走又是两年多!”

出国的计划被义无反顾地取消后,那段婚姻也变得毫无意义,没等邱秋来找我小舅,我小舅就先一步提出:既然你放弃出国,约个时间,把证换了吧。他没有说,把婚离了吧,因为他觉得那样说就好像他们真的夫妻一场了一样。

当然他也没有跟罗天说起这些,因为他始终认为罗天根本不配听。他不由分说地把罗天从地上拽起来:“走!有什么屁别在我这儿放!我他妈跟你没的说!”

他甩着大步,拽着罗天往回走。从儿时起,他对罗天就有一种恨。曾几何时他搞不懂自己那恨,因为它来得全无理由却又深入骨髓和血液,在别人眼里仲黎和罗天是哥们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永远成不了无话不谈的哥们儿。

路过公司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引来无数侧目,仲总今天的西装开了扣,领带是歪的,皮鞋也不知在哪里滚上了斑斑点点的泥巴。秘书在后边喊:“仲总,待会儿十点半翔誉公司的小陈来签合同!”

“让他等着!”

“您去哪里?要车吗?”

“不用!”他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绕过公司,来到自己泊车的地方。

“咱们这是去哪儿?”罗天说。

“谁跟你是咱们?”我小舅把罗天推进车里,心想这家伙要不是鼻子出血脸上也挂了彩,估计出现在秋儿面前的时候形象还不赖。都说国外的整容技术高明,那天小舅算是见识了。这样一张面孔也算是对得起罗天出去折腾这么好些年了,我小舅心里愤愤地想着,嘴上骂骂咧咧:“跟你那个什么之之把婚离了,赶紧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我知道你们也不是真的。让她随便再找个什么人,这种人好找得很,实在不行,我帮她找也可以。”

罗天突然意识到仲黎离婚是为什么了。他此刻心里想到的是,邱秋这辈子当真跟他,也许真的比跟自己过得好。他没有接他的话头:“如果这是带我去找秋儿,那么你趁早停车,我不能见她。我和之之有十年之约。况且,”他顿了一下说,“况且在狱里那几年,我经过慎重考虑,秋儿和你,确实更合适。”

“你这叫什么话?!”我小舅一听又火了,“别他妈说的好像是你把秋儿让给我似的,秋儿和谁更合适怎么就得需要你慎重考虑,你凭什么替她决定!还有!去他妈十年之约!你怎么不约一百年一千年,起码约到你死为止!怎么偏偏不长不短地约个十年!”我小舅猛地一打方向盘,把车泊在路边。“秋儿这辈子跟着你真他妈倒霉了,行了我懒得跟你废话,把你那个啥之之约出来,我和她谈。”

“不必了。仲黎,我开始寄的婚书是假的,但是,但是当我知道你和秋儿真的结了婚,也就和之之登记了,是为了瞒她父母,瞒她亲友。我在国外待了几年后才知道,原来文学真的有更宽广的天地,或许从一开始秋儿在三局为我放弃出国就是错的,还是那句话,我那时候拖她后腿,现在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你就不同了。还有,我学编剧不是为了回来和你争秋儿,在国外那么久,总得找个事做,不然那么多年,那么些日子,怎么熬得过去。”

没等我小舅反应过来,罗天已经打开车门走了。

由骆铭的第一个剧本改编而成的影视剧大获成功时,我小舅彻底退出了文学圈。他不再投资拍电影,不再像经纪人一样为邱秋关注来自四面八方的约稿,甚至连之前合作过几次的制片厂老宋也不再联络。我小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邱秋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我姥姥气不过,于是亲自找上门去,她无法相信自己在商界春风得意、无数女人趋意攀附的小儿子不但找了个有名无实的媳妇,而且还不到半年就离了婚。

就这样我姥姥站在门外,看着女人毫无准备地打开门,然后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心里就完全有数了。女人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邻家伯母,因此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本可以慈眉善目的老人缘何对自己横眉冷对。

“您是?”女人那会儿正沉浸在她某部小说的复杂关系中,思路离现实大概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我姥姥临上阵打了一肚子腹稿,见了邱秋这样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抬手不打笑脸人,张嘴也不能骂“陌生人”不是。

“我是仲黎的母亲。”客人只得在气恼与尴尬中自报家门。

“噢!……”

我姥姥看见女人的嘴张了半天也没鼓出个称呼来,忽然心软了一下。

“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不,不不!您请,请进!”女人把我姥姥让进屋,大概觉得嘴上省了个称呼心里过不去,于是在行动上更加手忙脚乱地弥补。

我姥姥看看她雪洞一样没有任何摆设的屋子,又看着她提暖瓶,暖瓶只剩个水底子,拎茶壶又碰倒了杯子的忙乱样子,心里一定在想小舅得亏及时抽身,用不着和这样不中用的女人过一辈子了。

姥姥那天就是在邱秋那张被凌乱的稿纸铺摆得几乎看不到桌面的小方桌上完成谈判的。

“你就住这里?”

“是,”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刚搬完家,东西摊得到处是。对,对不起。”

这时候我姥姥看到女人手上玻璃种飘阳绿的成色与儿子送自己那个有得一拼,便又来了气:“你和我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薛阿姨,我……”

“你们是打小的玩伴儿,仲黎从小就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知道你的条件好,有学识,长相也登样,但我们仲黎现在条件也不错啊,你这样一天一变算哪样?噢,出国需要家庭关系就结婚,不出去了就离婚,哪有这样的?好歹我们仲黎现在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缓说你们两个根本不合适,就算合适,你也从来没打算跟他好好过不是?你可以出现在他和外商谈判的酒会上,但却没法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你可以在那里用娴熟的外语和鬼佬们侃侃而谈,你甚至可以当他最出色的翻译,但你毕竟不擅长应酬,也不懂生意经,你知不知道有个姓程的姑娘在国外等了我家仲黎多少年?人家可是在国外正儿八经拿了企业高管学历的。我知道你们就算现在又拉倒了,仲黎他对你还是不会死心,所以我来是想听听你怎么说,到底要让他为你耗到什么时候!”

女人自然无法跟我姥姥说她当时为什么要出国,又为什么不出了,即便是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唯有沉默。

“怎么?好歹是长辈,还不配听你一句实话?”我姥姥这辈子基本没和别人红过脸,其实她天生也不是吵架的人,只有那一次,为了她的小儿子简直是豁出去了。

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跟我讲也行,只要你放过我们家仲黎,别再和他来往了。你知道的,他现在也忙得很,前一阶段我知道他为了你的事跑前跑后,生意都不做了,到头来又换来什么!人总不能太自私了对吧?你得为他想想,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你心里没有他,就趁早放了他吧。”

所以异性之间做不成单纯的朋友多半来自家庭和长辈的压迫。

那是在我小舅出国定居的前两日。碰巧的是,那天我也去找过邱秋。当然我不知道我姥姥已经来过。我拿着从云南老铁那里得到的两本日记,那么厚,那么沉,那是经小舅多次索要以至于对我吹胡子瞪眼都最终没能物归原主的两本日记。

我把它们带给了邱秋。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力这样,但我别无选择。

小舅见不得邱秋受一点委屈,我也见不得他十几年的默默付出被无视。

我告诉邱秋,仲黎要走了,就在这两天。

走?

是的,走。

远跨重洋。

他需要那阻隔,唯有那万水千山的阻隔,才能斩断他心里对自己的那份无能为力。在一个地方想不通的困扰,忘不了的人,需要换个地方,换种心情,换副肠胃去想想,去忘忘。

我放下那两本东西就走了,对这个女人,我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后邱秋就出现在我小舅那豪华而空旷的别墅里。当然,这些是后来从邱秋那本多数读者不敢相信的小说里看到的。

空旷是因为色调太冷,线条太粗,说到底是因为这里缺少一个女主人,缺少一双女性的手来整理铺陈,缺少一些女性视角下的必备细软。

邱秋就那样走了进去,那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她对坐在一堆行李中间的仲黎说,我们现在还是法律上的夫妻对吧。

男人一时间没能理解女人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局促地说,咱们可以马上去办个手续,本来也打算明天去找你的。早在她决定不出国的时候他就催她把这假证换掉,她却一直没放心上,或许对她而言,假的连取消的程序都几乎可以免了。

女人好像没有听见男人的话。她把男人的行李逐一地推到卧室外,她不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只是兀自做着这些,男人看着她进进出出,他搞不懂女人何以在如此闷热的夏夜突然造访,莫名其妙地拖着他的行李,甚至莫名其妙地拉上那厚重的青灰色的落地窗帘。

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女人终于开口。是你最初把我举荐给老宋,是你把我带进这领域,帮我一举成名,你戴上“发现我”的荣誉奖章没有几天,我就还你以恶名。我让你承受那么多非议,就这样自私地儿戏一样地结婚离婚……我回到罗天身边,当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罗天,只认为我过河拆桥还给你绿帽子戴。你从不解释,哪怕一言半语,就为了帮我出国,那么多烦琐的程序走完,那么多流言蜚语,你都默默应承,可我最终还是浪费了你的时间你的心血……

秋儿你今天是怎么了?男人起身去拉开窗帘,他觉得很闷很热,可很快,它们又被女人重新合上。

女人说,你知道早上我去了哪儿吗?珠江边。那么美,小时候我们经常去那儿玩你记得吗。原本那么好的阳光那么好的风,可隋志传却在那里和我谈条件。

谁是隋志传?什么条件?男人不解。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时间本就不多,我知道你要走了。

女人从背后抱住男人。让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好吗?

你说什么秋儿。

是的你没听错。我是说,让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在你走之前。

男人终于明白女人要干什么。他反过身来,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往外推。

女人用手抓住门框。

不要拒绝我。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我的吗,当然,也说了你。你不会不知道,你每天都看报纸。他们口中的我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不齿,难怪今天那混账东西被我推开以后还口口声声对我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仲黎,我是那样的女人吗,我不是!我没有利用过谁,也没有干过一件脏事儿,我曾经是一个军人……我写的东西好就好,不好就不好,随便他们怎么说,但不能践踏我的人格……

男人已经猜到她遭遇了什么。他拉着女人说,走,我们去厅里,或者出去,我们……

可是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在你这里。今晚我不走。我不能稀里糊涂地被这些人白白骂一通。你也是。不能让他们白白臊一场。

别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把你日记里的那些话亲口再对我说一遍好吗?童年时代哪一天遇到我?你不记得了吗,你们家搬来是中秋的前一日,那天你爸爸妈妈把所有圆形的水果都摆在院子里的小桌上请邻居来吃,有龙眼有柚子,你妈妈说团圆节要吃圆形的水果。你在日记里问我,那一年你无意中扬了声讨罗天母亲,也就是樊老师的传单,你问我当时是不是很恨你,为什么那段时间对你如此冷漠。恨,当然有恨,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们那时几乎天天一起上学放学,天天一起玩儿,你当时那么笨,不看一眼就扬洒开来。罗天那时候是个多么骄傲的孩子,一时间等于被打入地狱。可是,可我很快想通了,因为那传单就算不是你扬出去的也会是其他人,迟早的,那个时代知识分子难逃的厄运。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芥蒂。哦对了,还有,你留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什么事?让我告诉你。那一年,别无选择的上山下乡运动。家家户户都逃不掉。你为了让姐姐们别去受那份苦,自己挺身而出,你那时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岁。那么坚毅懂事的目光,我怎么能忘?还有,如果没有罗天先入为主,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是的也许不仅是朋友。还有,还有什么问题。你的日记我没有看完就匆匆地来了。它们太厚,我知道等我把它们全部看完也许你已经走了。

男人目瞪口呆。

女人继续说着。今天我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从小到大的疑问。今天我是属于你的。完完全全。我会为此而很开心,真的。一直以来你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道,我又不是草木,但我以为那是因为,因为那个失去的孩子,我以为你或许是出于歉意。直到我看了你的日记。

女人关上身后的门。

不,你不要这样,已经够复杂了,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秋儿。男人说。

为什么不,你就要走了,定居意味着什么?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看到我手上的飘阳绿了吗?女人说,我一直戴着它,我在乎这份情谊。我不管这是友情还是其他什么更复杂的情感。人们说我戴着你的飘阳绿上了骆铭的床,人们说,看这个无情无义的婊子,想出名还舍不得财……

不,不要说了……

让我说完。

就算他们这么说又怎么样呢。最近有六个字总在我脑子里游荡:那又怎么样呢?我经常这样问自己,那又怎么样呢?我偏要戴着它,不只是现在。将来出席任何一个场合,我都会戴着它。我们彼此无所求,仲黎,所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就是我。你看时间又过去了这么多,天快亮了,答应我,不要推我出去,以后我都不会为这个时刻后悔,相反如果此刻不这么做我才会后悔一辈子,现在我想这么做,真的,想极了。

是尹茜,还是我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听她们的,不要理会她们。她们不懂我们的过去也不懂现在我们的关系……

不。这和尹茜没有关系,和你母亲更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想了很久的。仲黎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你的浴袍在哪里,拿来给我,我要享受一下你五星级的水疗浴池,不能白当一回仲总的太太。

……

女人的步履很轻很轻。她穿着男人的浴袍,从走出浴室那一刻就意识到这异常的安静。她不确定男人是否已经睡着,于是她不声不响。

触地无声而又笃定的脚步。

然而走廊上的行李不见了。男人也不在卧室里。书房和厅里都是空的。

男人就这样无声地走了。

再也没有回他的别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离婚手续是后来办的。他爱女人,但他更珍视这份情谊,正因为如此,他不要女人在最后一夜的给予或报答。

我想在邱秋漫长的后半生里,一定会无数次地怀念、怀想我的小舅。想起他的好,想起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在他那里,她不必听任何人发号施令,不必委曲求全,更不必隐姓埋名地写稿、赚钱。当然,她也许同样会想起自己因救他而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毕竟是她和此生最爱的人唯一有过的孩子。这样看来,他们貌似扯平了。

此刻远在大洋彼岸的小舅唯一没能给邱秋的,大概就是她和骆铭那段先入为主且一波三折的感情,可天知道,这女人要的,是不是恰恰就是这段千疮百孔的爱呢?

小舅去国外定居前曾向我姥姥保证,遇见合适的,他会考虑的。可他在心里长久揣着邱秋这么个女人,又如何有心情去遇到合适的呢。

从此我小舅仲黎销声匿迹。

从此邱秋又回到罗天,哦不,是骆铭身边。

从此,很多很多年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女儿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燕笑笑同学利用晚自习的时间看言情小说,一星期之内已经被没收了三本。我不得不去学校跑了一趟,取回了那三本所谓的“言情小说”。看到书的那一刻我傻眼了,三本书的封面上无一例外地写着“邱秋”二字。

“书是哪来的?”我问女儿。

“买的啊,还能哪来的。”女儿轻描淡写地说,“我特喜欢看她的书,几乎每一本都收藏了,就差早期的两本,我们班上的同学也有不少人喜欢她的书,可惜咱们这小县城实在太小了,她大概不会来这里签名售书。妈你要不要看看?”

“……”

“你和她基本是一代人,没有代沟的哦。”

提起邱秋,女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这又让我想起了小舅。燕笑笑同学当然不会知道,那位她无比崇拜的邱秋笔下的《缅甸来客》和《域外暖空》正是取材于她舅姥爷那段离经叛道、浪迹天涯的经历,而远在大洋彼岸,已经定居芝加哥的小舅姥爷和她一样,收藏了邱秋的全部书籍。

只要能找到的,有一本算一本。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