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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类似的病人手术后最怕的就是两个月后的复查,好了,当然皆大欢喜,不好,八成要再“死”一次。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有点期待复查,因为老久的同学我已当面道了谢,可那位专家,却直到我出院都再没见过。听说她基本每周六日会挑一天来老久哥们儿江城所在的医院坐诊,所以我复查的日子,也特意选在了周六。我想亲自谢谢那个人,那个在我被麻醉且闭上眼睛后救了我,又在我再次睁开眼睛后已经离开的人。

再次走进医院,周围的一切恍如隔世。这就是我待过七个日夜并曾发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进的倒霉地方吗?雨后的阳光在两侧都是草坪的鹅卵石小路上细细密密地碎了一地,偶尔有几只麻雀,怀着警戒心小心翼翼地落在人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彩超复查结果证实阮小芋又获得了重生,可想见的人却依然没有见到。再一次碰见老久的哥们儿江城,脸上竟有些不太自然,大概是因为老久很多天前开的那个荤素相间的玩笑。人家倒是很大方地跟我打趣儿说:“那天想打个电话问你恢复得怎么样,这才发现老久连你的联系方式都没给留下,电话号码一栏写的竟是他自己的手机号,我真服了他了,是怕我把你抢走吗?”

我被他逗乐了,说:“我欠他一顿自助,他大概是怕我和你一旦单线联系上,就没他这一口了。”

“原来如此啊。”江城人很幽默,跟我讲了不少老久学生时代的事情,比如他喜欢所有的球类运动,很少有人能从乒乓球台上把他打败,又说他是学校体育队的篮球中锋,再比如,他那让人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吉他旋律完全是自学成才……

“这家伙这么聪明吗?”我说。

“何止这个,有一次宿舍里大聚餐,不知是谁弄了只烤鸭来,眼瞅着小葱和酱都齐备了,就是缺荷叶饼。老久当时正从锅炉房打开水回来,一见这光景,二话没说,转头就去食堂拎了二十个大馒头回来。‘趁热剥皮啊,’他一边指挥大家,一边示范着用一张薄薄的馒头皮儿卷上小葱、鸭肉和酱,大家也纷纷效仿,吃起来味道竟比搭配荷叶饼还地道!真亏他想得出来,那天中午大家倒是吃爽了,可接下来,一宿舍人连吃了两顿被抓了鸭肉、鸭皮的油乎乎的爪子剥皮剥得惨不忍睹的馒头。因为老久说了,不得浪费!”

聊到这儿,江城又不无感慨地说:“就凭老久那聪明劲儿和精神头儿,搞个公务员‘吃皇粮’绝对没问题,可他一早儿就说了,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要么忙着跑腿儿打杂,要么闲着看报喝茶的日子。怎么说呢,人各有志吧。”

我手里拿着邱秋那本最新的小说,本想借着等专家的空当看完最后几页,却在不知不觉中与江城聊了半个多小时。江城的工作时间是精确到秒钟的,还没聊到尽兴,他已经要投入下一台手术了。

正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江城站起来说,上午的会诊结束了,接下来又有他忙活的了。门里陆陆续续地出来十几个“白大褂”,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地经过我的身边,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穿着藕荷色连衣裙的女人,由于没穿白大褂,所以特别显眼(阮小芋从小就觉得不穿白大褂的医生阿姨打针才不疼)。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阮小芋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的轮廓。

身边的江城小声对我说:“这就是省里来的专家尹茜尹医生。”

尹医生也刚好走过我身边,没等我说“尹医生好”,她倒像对我有印象似的,说:“复查没事了吧?”

我一惊,说:“做过彩超,已经好了。可是,两个多月了,尹医生还记得我?”

她笑了,说:“你那么白,那天上了手术台,我心里还想,旁的人上了手术台只是脸吓得惨白,你这小丫头,连胳膊腿儿都像涂了刷墙粉似的白。这下好了,该遭的罪都遭完了,往后就剩下享福了,年轻人恢复得快,一年内注意点儿,少吃生冷的东西,按时热敷刀口就行了!”

短短几句话,却让我心里暖暖的,就像当初手术后抓住我妈的手,才知道自己一点点地又活过来了。正当她错身要走的时候,却忽然看见我手里拿着的书。

“邱秋又出新作了吗?”她问我。

“是啊,尹医生也喜欢她的书?”

她没答我,却从她的工作夹底部抽出一本书,我定睛一看,嗬!也是邱秋的!虽然那是她很早以前的书,但却堪称经典。

尹医生说:“喏,这是我女儿昨天晚上推荐给我的,还说她偶像的书不适合晚上看,要我拿出一天中精力最旺盛的时间看。”

我笑着说:“看来,您的女儿没少读她的书。”

“可不是!这不,晚自习看小说,被老师没收了,我去领回来的。邱秋果然是邱秋,对年轻一代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不等我明白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尹医生又说:“你看了她多少书?”

“所有的,”我答,“凡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我都看过。这是她最新的一本,等您的空当,正想看最后几页呢。”邱秋的每本书我都有两本,家里一本,北京的小窝一本。

“小丫头,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邱秋小说中的什么吸引着你和我女儿这代人呢?”

我想了想说:“邱秋小说的字里行间有一种特有的任性,一种原则性很强的却不那么离经叛道的任性,一种可以给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任性做榜样的任性。我喜欢这种任性,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对邱秋小说的喜欢,就像我对毛姆、杜拉还有伍尔夫一干人等的喜欢一样,可是对于邱秋,我是先见其人后读其书,所以始终觉得对她本人的喜欢更多。

尹医生又接着问能不能把我那本新书给她看一下,我递给她,她一边快速地浏览内容提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她终于开始写自己了。”

“您说她,在这部书里,是写自己?怎么可能,她以前是军人,而书中的女主人公是个芭蕾舞演员。”

“所以,在这样一个身份的掩盖下,才能好好发挥,尽情地写自己。”尹医生淡然地说。

“书中的沈谯就是邱秋?!”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说她和骆铭不仅早就认识,而且骆铭就是她最初,最初那个青梅竹马的发小?”

“对。她承受了那段往事并对媒体绝口不提,其实作为公众人物,轻易地说一句就能翻身,而不被大众误会,可她却二十多年都紧闭着嘴。开口容易,可何之之一家知道了会怎样,骆铭的养女骆鹤当时还那么小,那小姑娘又将被置于何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被大众质疑甚至攻击也绝不吐露内情。”

何之之、骆鹤这些第一次听说的人名被我迅速与书中人物一一对上了号,突然间觉得我的手术没有白做。真的,是老天让我在这里遇见尹医生,从而遇见一个更加真实的邱秋。那段过去了的仓促交情大概给彼此的伤害都远多于温暖,解也解不开的误会和别扭甚至让邱秋和阮小芋大有彼此看错的感觉。邱秋经常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有些在论坛里发言的人一看就是没仔细看过我的作品,可是他们评论起来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呢,这些人的信心到底是哪来的?你们也配!阮小芋本来是赞同邱秋的前两句质问的,可后一句“你们也配!”又让她茫然了,“你们”是谁呢,好像也包括她阮小芋吧。她始终也走不进邱秋的内心,这种拉锯扯锯、给她烤几分钟暖炉又被马上扔回冰柜的感觉简直让她受够了,可邱秋的好又常常见缝插针地蹦出来,让阮小芋的决绝和日渐冷淡的心少了些底气。看着邱秋曾经的礼物,连带了太多的感情,睹物思人,是逃不掉、躲不开的情绪,于是我们的阮小芋又平静下来,不再奢望解脱自己,既然那个执拗的阮小芋始终不肯和心灰意冷的阮小芋和解,那么索性就让她俩继续玩吧。

“可您,又是故事里的谁呢,何以这么了解她?我可以问吗?”我小声说。我只是读过她所有的书,而尹医生,却几乎能给她书中所有的主要人物找出现实中的原型。

尹医生微微一笑,对我说:“我和她的关系其实很远。这么说吧,我的小舅是她故事里的钟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