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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附近的小书店逛了一圈,这大概是近三十年来我第一次步入书店,醒目的月销量排行榜上有“邱秋”的名字。书被我取了下来,护封上赫然写着“华语文坛知名作家邱秋转型之作——长篇小说《嫁衣难做》”,我叫来了店员,问这个作家有没有短一点的小说,我看不了长的故事,年轻的时候看过武侠小说,那么精彩的情节都成年累月看不完一本,说实话我不认为邱秋写的会比武侠更吸引人。

店员的态度很好,给我拿来了三四本书,说这些都是她的短篇小说集,还特意拿出一本说这本有她的签名,不过是影印的。我接过来随便翻了翻,貌似没感觉到女作者惯有的那种烦恼套烦恼的家长里短,开篇就是一个转业兵进了公检法系统后格格不入,却因一次极偶然的机会进入澳门赌场的故事。可能是赌徒看赌徒,别有一番同情在心头,所以一时间竟看得忘了点,我看带文字的东西本来就慢,加之多年没有翻过除报纸以外的东西,阅读速度大概已经在60秒60个字左右,直到刚才那个店员踩着很响的高跟鞋走近我说他们要关门了,我才发现自己的颈椎已因为长时间低头而极度酸痛。

“这书我买了。”我对店员说。还好我兜里揣了钱,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爽快地付款了。你也许知道的,赌桌上输的,都基本被我们赖到快出人命了才还,所有输得只剩一条内裤的赌徒心里都会有一个侥幸的想法,那就是输再多也仅仅是一个数字而已,体会了秒秒钟败得精光的“光速”,反而更相信分分钟即可转败为胜,咸鱼翻身。现在股市里不是流行一句话吗,赚再多也只是一个数字,只要还没变现,就可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我觉得这句话换在赌场上来个反思维倒是蛮不错的。

回到家里我没顾上吃晚饭,继续看邱秋的书。缘何会这么投入我来不及去想,不过如果你认为是因为邱秋写得太好,至少能让一个赌徒产生类似照镜子的幻觉,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我怀着强烈且近乎变态的嫉妒心站在书中的主人公身边观赌,想等他上钩,等他惨败,从而找找平衡。毕竟没钱或没胆去豪赌,看别人操作也是蛮过瘾的。

主人公戚安开始也是一个像我一样的观赌者,初出茅庐,迟迟不敢试水,他眼瞅着旁边一桌的人连赢了十七局长庄,真他妈绝。围观的人渐多,自然都是我这种心态,自己赢不了又输不起,故此想在别人身上“借尸还魂”一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赢钱的主人公不玩了,说走就走,全身而退。一片议论声后,戚安突然坐到刚才那个狠赢了一把的赌客位置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三百块筹码,继续压在“庄”上,荷官默默洗牌发牌,打开一看,是“闲”。不少人鼓动老兵戚安再压,戚安的手已经发抖了,那是他转业的一点点补助,是要供他一家老小满口家子花的。他颤巍巍地又推出三百砝码,依旧压在庄上,荷官开牌,乖乖!仍然是闲。戚安继续压注,他不信那个邪了,心里呕着一口气连着又压了六次庄,结果那个赌桌就一直是闲,闲到众生哗然,闲到戚安的眼泪都要出来了,闲到最后没人敢下注。

后来先前的赌客回来了(貌似是睡了一觉或是吃了顿饭回来),戚安红着眼睛看他继续压“庄”,结果一开就是庄!接下来,又是一路长庄!

看到这里我差一点跳起来把书扔掉,真他妈应了那句话,现实中压根没有的好事,都进小说里了。

这时候我发现电热水壶里的水已经被烧干了,发出滋滋的声音,我赶紧过去拔掉插头,又强忍着口渴拾起先前被我扔在地上的书。我感觉到自己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了,要是邱秋没法给我一个满意的结局,我可以立马拨通她的手机,给她来一通关于赢赌概率的详细演算入门教育。她邱秋懂得“大小通吃”的游戏规则吗,懂得围骰时,不管玩家押大押小,都算玩家输,赌场赢吗?如果她稍微懂得一点赌场的常识,还至于安排这么与现实相去甚远的不靠谱情节吗?同一个赌客连续两次一路长庄的概率是多少?大概不到万分之一吧!

好,看到最后再给她电话也不迟。

然而下面的情节却让我傻眼了。连赢两次长庄的赌客第三次进入赌场,仍坐在先前那张桌子上(当然,我们的主人公也还是在那里观战,他和我一样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仿佛那里不是那个常胜将军的阵地而是他自己的,他无法说服自己其实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信这个邪!),荷官洗牌,发牌,庄,还是庄,长庄!可是通过戚安的眼睛,却看不见这位常胜将军有丝毫得意的神色,而且周围围观的人也各玩各的去了,似乎对这个邪门的奇迹一点兴趣也没有。

戚安觉得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而且感到每个毛孔都被汗珠胀满着,他想那张赌桌一定是被施咒了,他甚至暗下决心只要这赌客一走,他就马上跳上去压闲,无论如何也要把先前输掉的几千块赢回来。

这时候戚安听到赌客对荷官说了声:“哥们儿辛苦!今天对了三遍戏,但愿明天实拍时能一次通过!”

……

我就是这么被邱秋玩儿服帖的。我不知道她其他小说写得咋样,但能确定她本人一定有很大的耍人潜质。我甚至开始神使鬼差地上网关注她的新闻和旧闻,都说文如其人,然而媒体报道中的这个女人却好像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众人面前的她老实巴交,似乎还有些拘谨,怕见人的样子,完全没有她小说里那稳重中有条不紊的小聪明。

后来时隔半年多,我也渐渐忘了这个女人,直到有一天,我竟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她说话还是像首次通话那么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还记不记得半年多前卖给她的房子。

“当然。”我说。顺带记起的还有她这个人。

电话那边又说,现在有人很想买这个房子,她自己愿意出卖,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不便出面,所以想委托我卖给对方。

“可是,这怎么可能?房产已经过户了,那人凭什么相信我?我现在可没有钱把它买回来。”当年一次性入账的二百多万已经被我很有条理地分成三份。一份养老,一份投入基金,最后一份,供我在赌场消遣。

“这些您都不用担心,”对方相当客气,“您不用付我钱,只要先过户给您,把房子卖出去,钱后边再说。”

“后,后边再说?!”那可是二百多万的一笔款子!我相信这世上万物都有因果,事情来得太好,总让人感觉隐约不安。我只能说名人的事我真是搞不懂,为何要这样麻烦呢?不过,她对我如此的信任倒是于我很受用。

我又想起中介告诉我之前她和那男人的锱铢必较,如今却又如何这么大大咧咧?我说:“这样吧,签合同时我附一张欠房款的欠条,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的朋友要是和我谈崩或是不想买了,后边你可别追着我要钱。”

“放心吧,他一定买。”

“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说实话,我并不是很乐意效劳,但跟名人交往总归是一件多少让人能提起点儿兴趣的事。

“您只需要像上次一样在二手房交易网上发个出售信息就可以了,我这边要把东西收拾归拢一下,然后,买方来看房的时候,您去陪他看一下,后面走正常程序就行。”

“那房价我挂多少钱呢?”我问。

“和之前一样就可以,”她想了想,又说,“少一些也可以的。”

“少一些?!”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目前一寸光阴N寸金的女作家大费周章地在我的小房子上捣鼓一通,费时费力又费心,末了居然还要自己搭钱的举止。

“唔,”她大概听出了我的震惊,“是我的好朋友要买,价钱上不用非得和先前那么多。”

我想起之前自己可是狠宰了她一笔的。这半年房价不降反涨,她却愿意自己贴金,成全朋友。

“呃,好吧,照你说的做。”我说,“只是,对方付钱的时候,给他哪个账户?”

“当然是付到你账户啊,因为签合同的是你嘛!不然也太假了。”她说得很轻松,仿佛这根本不是二百多万的交易。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没有了,呃,还有就是,我怎么知道打电话来咨询的哪个是你的朋友?万一我给错卖了怎么办?”

“啊——也是!”她说,“还是您想得周密,幸亏提醒!那,怎么办呢……”她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有电话打来,您就说房子已经卖出去了,如果是我朋友的话,应该会追问您买主的联系方式的,嗯,肯定会的。只不过,这样一来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这个没啥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好,等我这边安排一下,你和买方约个时间来看房,到时你提前告诉我,我给你钥匙。”她匆匆挂了电话。没说是通过什么方式把钥匙给我。

邱秋的律师找我办理了过户手续后,我马上上网发布了卖房消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传说中的那个“朋友”始终没有出现。我接了十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地在我说出房子已卖出去后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