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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秋儿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已在一个你不知道的角落看了你无数次。我们家搬到广州市郊后又几易其所,最后一次才搬到你家附近。
据说那个小楼后的土堆是很久以前在这儿施工的建筑队留下的。儿时的我们觉得那简直高得像座土山,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稍微大点儿的土堆罢了。那个土堆旁曾经还有一架秋千。你经常在上边跟人比荡单手,荡撒把,你把两条腿盘在秋千板上,双手撒开,野得简直不像个女孩子。有一次我先占了秋千,你就带着一帮孩子在下面等,我荡得很高,却仍听到你说:咱们就一起仰着头眼巴巴地看他,把他看不好意思了,就下来让给咱们了。
后来开发商找来了盖楼的,他们成了我们这群孩子共同的敌人,因为这些人来了以后,不但禁止我们在自家屋后的空地玩耍(主要是因为这样打扰了他们午休),而且还捣毁了我们夏天烧蚂蚱冬天烤白薯的砖炉,秋儿你记得吧,那砖炉还是你爸爸帮我们垒的,可后来被盖楼的弄得连尸体都找不到。最可气的是,他们还把秋千拆了,这简直让我们忍无可忍。
不到7岁的你甩着两根细长的辫子,几步便占领了“山”头,你站在“山”顶上,冲着盖楼队临时搭建的一排工棚喊:“哎,还我们的砖炉,还我们的秋千!”
盖楼的工头是个逗眼老头儿,他听到你的喊声时正端着个大海碗,一面吸溜着面条一面从水缸口大的窗户里向外观望。
那时我早已和你们打成了一片,我们在山下给你助威:“逗眼儿老头儿!出来!还我们的砖炉,还我们的秋千!”
骆驼最后还补了一句:“不然老子今晚就把你老窝给端了!”这句话很有气势,可惜他不是在山头上喊的。骆驼是孩子头儿,总能说出颇具领导者风范的话,所以大家都听他的。
胖子说:“咱们也上山,不然逗眼儿老头儿看不见咱们,还以为咱们势单力薄!”说着就往土山上冲,可是他太胖了,所以动作不敏捷,不等爬到半山腰,两只鞋子就被沙土灌满了。
“都别在这儿吵吵,滚远点!”逗眼儿老头儿甚至没正眼看咱们,便回过身去了,我甚至还听到他扯着自己的大嗓门跟工友说:“娘老子都是干什么吃的!都成些没人管的野孩子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们那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那时候咱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大人们斗,于是约好了那天晚上不睡觉。我们干了什么秋儿你还记得吗?
骆驼买来十盒甩炮,你用线把它们串成珠帘,然后趁家里大人睡熟一起溜了出来,咱们兴冲冲地人手一串你做的“珠帘”飞跑到楼顶,然后由骆驼喊“一、二、三——扔!”瞬间宁静的夜晚变成了正月十五的爆竹夜,十来串甩炮几乎同时在逗眼儿老头儿的工棚顶上炸响,那壮观的景象我现在都记得。看着以逗眼儿老头儿为首的施工者惊慌失措地在大冬天穿着背心短裤披着被子跑出来的狼狈相,我们的心里也解恨了不少。
这件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当夜,逗眼儿老头儿找到咱们的家长代表谈判。
“谁干的坏事!谁出的主意!”逗眼儿老头儿抬头冲楼上吆喝。
“我!”秋儿你当时毫不犹豫地喊,“把秋千给我们搭好,砖炉垒好,不然,我们没完!”
于是邱四海邱大伯成了名义家长代表。既然你说你是“主谋”。其实骆驼当时已经跑下去了,他大喊甩炮是他买的,不该别人的事儿,可他爸爸却嫌丢人现眼死活不下来。
谈判结果是你回家挨揍了,这是你后来对我说的,秋千也没要回来,砖炉还是邱大伯最后拗不过你,在别处又给我们垒了一个……
——节选自仲黎日记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九日夜
没错,我当然知道那是在舆论的压力下。秋儿我想对你说,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舆论评介,因为他们永不会懂。我想我们只需像现在这样,永远保持一种倾诉与被倾诉的关系就很好,我如今真诚地毫不避讳地爱你,其实就像你小时候曾经竭尽全力地帮助我一样,这些感情不会时移世易,也不会轻易改变。你用了我的水疗浴池吗,穿上我的浴袍了吗,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因为我没再回去。我想起这些很快乐,感觉很温馨,但我心里没有邪念,真的我自己都奇怪居然一点歪念头都没有,就像你小说里的阿玫,“去心爱的人的床上躺一躺,心里好受了许多”。
我不知道你写那一段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到我?
——节选自仲黎日记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
我的助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工作严谨。你早就说过,对于不善应付的人,社交场合就是苦海。看到她我常常会想到你。她的认真很像你,人人都说我添了助手反而头疼闹心,唯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解雇这个助手,因为她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你。
人人都说你在写作这条路上很执着,但只有我知道与其说是执着,不如说你是在挣扎,挣扎在你与他之间,也挣扎在自身价值与自我牺牲之间。不是天下人都幸运,幸运也不等于幸福!人世间很多事是没有必要说清楚的,要是能说清就不用历练也不用自我超越了。
——节选自仲黎日记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日夜
听说你病了,谁在照顾你。你能来我这里该有多好。
——节选自仲黎日记
一九九九年八月七日夜
今天读你的小说读到心碎:
“他变得日益疯狂,经常半夜起来点上烟猛吸一口,然后迅速按灭在自己手臂上。他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顺带也折磨身边这个精神上已千疮百孔的女人。同时又声嘶力竭地说,也就是和你在一起,在创作中,才算活着,老初他们那些人,活他妈个什么劲!
那时候她还没有睡着。
她被弄醒的时候经常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过没有。她长时间睡眠不足,长时间泡在他给她圈定好的几个主人公之间,不知道要被那遥遥无期的结尾折磨到什么时候。
下午编辑部打来电话,说上一篇连载的小说在第几章第几节出了差错,是读者提出的,需要尽快修改。她看了手稿才知道,原来是又在情节上前后矛盾了。她徒然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思维已经远不如以前缜密了,写不了那种人物太多情节太错综复杂的小说了,如果能让她重返青春岁月,此类差错是绝对不会出的……”
——节选自仲黎日记
二〇〇三年三月十八日夜
他们都说你一下子老了。我不信。这世上但凡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你。
你可以为他写得面无血色手长冻疮,甚至晚上不靠热水袋和安眠药睡不着觉,但是你不会老。秋儿你怎么会老呢?
你看我像现在这样对你说话多好啊,不用发表不用出版甚至不用让你知道。这就不同于你们,下的每一笔都要瞻前顾后,这世上只为内心写作的到底有几个作家呢?恐怕没有几个。但是我这本日记做到了。业界说你是其一,说你不怕触碰敏感话题,不怕因为行文艰涩而失去大量读者,是吗?是这样吗?我知道不是的,至少不完全是。你没有那么孤高,甚至在这一点上你也完全不能免俗。
近来梦到的都是童年的事。你帮骆驼母亲转移那些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抄家的信儿是一个学生提前送来的,她让骆驼的妈妈早点做准备。于是你们手忙脚乱,顾不上那摊在桌上的手抄小说。我就躲在一边看着你们,我知道那时你们都不想理我。
你和骆驼跑到后院,看见他母亲正在挖地,樊老师的布鞋蹬在铁锨沿上,一锨一锨地使着拙劲儿。你说你知道一个地方,藏东西保证他们找不着。说着你就从樊老师要藏的书里拿起两本书,把它们卷在你的毛衣袖子里,转眼没了影儿。骆驼也学着你的样子,可他的动作远没有秋儿你的迅速,刚跑到门口就被造反派揪了回来。
你从那个时候就爱看书,还把最喜欢的《茶花女》抄成了小册子,也就是在那次,骆驼为了那本书还负了伤,所以你一定一直保存着它吧。
——节选自仲黎日记
二〇一三年九月初八日夜
得知你又了却了一桩心事,为你高兴。我知道你把《婉儿》珍藏了这么多年,如今一定交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的手上。
你的全球书友会里,我也注册了名字,时而进去逛逛,看看天南海北的网友字里行间的你。有人说:“有奇女子如邱秋,恨不为男儿身,羞愧同为女子……”
——节选自仲黎日记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七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