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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门进去,看见屋内云雾缭绕。女人说:“不是你的宝贝女儿把你约到这儿来的,而是我。”
男人用手拨弄着眼前的烟雾,很快他发现完全是徒劳。若不是熟悉女人的声音,他真不知屋里坐的是谁。
“我们两个说话,还用选这么个地方吗?”男人莫名其妙。
“对,我不喜欢在家里谈。家里没有我的味道。”女人一摆手,“看,这里现在全是我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的雪茄的味道。你是搞文学的,一定知道英国有个名叫毛姆的老头儿也说过,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和一支高档雪茄的味道相媲美。”
“你把我约到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个?”
“哦不不,当然不是!”女人站起来,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男人知道女人在一步步地走近他,却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你的那位,当年明知道轧人的不是你,还硬是帮凶手隐瞒,是不是这样?”
“你又听谁在嚼这陈芝麻烂谷子事儿了?”
“这么说是真的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天!这女人的心可真硬,我现在真觉得你跟她闹翻了反而好,这种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我……”
“我说了事情不是那样!”男人的分贝提高了八度,“茗渊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被烧伤了,而且,经减刑也马上要出狱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肯定不知道你在狱中会遇到我爸,也不知道你出狱后会遇到我吧,她就这样明知你是冤枉的,还要让你背负一辈子罪名?!这就是你爱的女人?”
“不,你不懂,这辈子都不会懂。因为你没有看到后来我和茗渊说起这件事时的情景。那时她正在帮我赶一份稿子,为了那稿子她已经几乎两宿没合眼,可上边还是不满意,于是她继续改。提起话头儿她就掉泪了,无声的。她没有停笔,也不跟我辩解,只是在眼泪即将落下来的时候,把头轻轻别到一旁去,不让泪水打湿了稿纸。”
“在你眼里,顾茗渊就是在稿纸上画一坨粪也是香的,没错吧?”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还真不少,”女人说,“我知道你还在狱里的时候她就闲得去帮我美容院的顾客陆伊画图纸,作为一个非义务劳动者她有多卖力你知道吗?她卖力到陆伊常常抱怨说,如果自己手下的人有她十分之一的能干,公司就不愁发财了。我还知道那阵子她写了个很成功的剧本,是钟少安帮她牵的线,据说她跟钟少安的关系现在都没有断……罗羲我真是不明白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种面孔?”
“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和珍妮拜拜了,这回是彻底的。”
“这不关我的事。”
“是因为你。你是个好男人。现实中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
女人的鼻息吹到男人的脖子上,他们已经近乎脸贴着脸了。
男人这才意识到她今天的打扮非比寻常。平日里他是从不观察她的,他不在乎她怎样打扮自己,怎样取悦别人,甚至连她在和珍妮那段旷日持久且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扮演男性角色还是女性角色都一概不知。
可今天,她穿了一件很典雅的贴身长裙,席地的,香槟色的,于是她周身带着一种与她往日完全不同的光泽。
“看我这裙子,漂不漂亮?”
“还行吧。”男人心不在焉地说。
“是吧,是我国外的一个顾客送给我的,这种款式国内是买不到的,你的顾茗渊可没有,她那么喜欢衣服,甚至还自己动手做,你说她看到我这身衣服会不会眼馋?”
“不见得。不过,这件衣服穿茗渊身上或许更适合。”男人直言不讳。
女人很大方,一派暂不和男人计较的样子。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去年他不回来过春节和中秋让女儿多伤心。
“少跟我提可儿,”男人说,“你也就是收养她并拿她当障眼法挡箭牌,你没对她付出过哪怕一天的爱。”
“爱是相互的,”女人说,“很快我发现这孩子和我不投缘。记不记得可儿会说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女人突然来了火儿,“她十一个月的时候指着顾茗渊的照片叫‘妈妈’,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你跟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计较她叫谁‘妈妈’?你后来有大把和她相处的时间,你又是怎么对她的?你把她扔给柯大伯就没了影,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孩子的启蒙时代你在哪里?最需要妈妈陪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好好,我承认一说到可儿我就在你面前没理,我对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貌合神离乃至分崩离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罗羲,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和你讨论这些的,也不是来忏悔来认错的,我只想把握现在,只想要眼下的一切,懂吗?”
“完全不懂,眼下的一切又是什么呢?”男人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想要你,罗羲。你,就是我眼下想要的一切。”
男人无比错愕地看着女人。
“没错,你没有听错,我说过我和珍妮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们玩儿真的如何?当然,要在你不计前嫌的情况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你和顾茗渊吵翻了,我和珍妮也分手了,我和你……”
“柯止我们没有可能。不要再说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和顾茗渊跟你和珍妮不是一回事。”
“好吧,说白了你还是歧视我们。你口口声声说尊重我们,尊重我的选择,其实心里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不,我没有,我只是想说,我和顾茗渊是怎么回事,你也许真的不懂。说真的,不光是你,我和任何一个人都解释不清我和她是怎么回事。”
“不懂?有什么不懂!她就那么复杂吗,她都把自己的小说版权卖给其他公司了,你醒醒吧罗羲!她不跟你玩儿了!”
“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她甚至还一度在媒体前宣称,自己将和别的编剧合作创作一部新的作品。”
“嗯,你等着吧,那是气话。”男人信心满满地把两个胳膊抱在胸前。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想这些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吧。”
“罗羲你别太过分!”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和顾茗渊就像一个罐子里的两只好斗的蛐蛐儿,合不拢也离不开。”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们分不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给彼此的是什么?你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爱彼此的吗?还是以爱为名义互相消耗互添麻烦?”
“柯止你不觉得你今天管得有点太宽了吗?我们早已约法三章,那章也是你规定的,在不给对方及其亲友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现在你突然来这么一出,算是干什么?!当然,跟珍妮了断是好事,你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
“新生活?罗羲,我们总共没在一起待几个小时,可怎么总感觉像老夫老妻了?我们尝试着在一起好不好?你有没有想过,老天为什么安排你被冤入狱,为什么偏偏救火的时候被我爸爸看见?我相信一切都是上苍善意的安排。”
“放你的屁!去他妈善意的安排!别跟我提那段破事儿了行吗?如果没有那事儿,我和茗渊根本不可能是现在这样!如果重新来过,我宁愿减寿十年求老天把那件事从我生命里抹去!”
“行了行了,我不提还不行吗,”女人这次很服软,“可是,蛐蛐儿就不能跳出罐子吗,上次那个貌似记者模样的人把我们堵在楼下,问我难道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老公的心猿意马你还记得吗,你被那种尴尬长期围绕不觉得不舒服吗,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顺便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如果真是这样,也是我们两个离婚,我娶茗渊。”男人说着走出门去。
于是女人因自取其辱而丧心病狂。她一个箭步撑裂了自己特意为这晚准备的席地鱼尾裙,然后冲着已不知走出多远的罗羲骂个没完,她甚至还随手拿起一个玻璃杯,把五星级酒店的壁灯砸了个粉身碎骨。
然后女人坐下来继续抽她的雪茄。
在谜一样的烟雾中她想起了钟少安,想起了那个甘为顾茗渊鞍前马后的男人。她一时间妒火中烧,凭什么她顾茗渊能够坐享钟少安这样现成的便宜,又非得死死揪住罗羲不放手。
然后她又想起了那个当年由她领养回家但的确一直没有给予过半点儿关爱的女儿,可儿目前是指望不上了,比起自己,可儿跟顾茗渊简直就是亲娘俩儿。她越想越气,当即下定决心要把女儿夺回来。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她这次要陪顾茗渊好好玩儿一场。
——节选自阮小芋《七梦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