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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阵子,天真的邱秋以为,三局和学校里一样,只要自己在专业上足够优秀,便一准儿能博得组织上的优待。于是这个几年前和许多部队子女一起初来乍到的姑娘从进入侦听组的第一天起,便开始一心扑在工作上。

天资聪慧加上十二分的努力,使她在进入三局的头两年里就立了不少大功,出类拔萃的外语水平加上工作中的成绩,也使这个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受到了部队的重视。组织上决定对其重点培养,甚至还有将其派往海外的初步打算。可就在这时候,邱秋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她在上海有未婚夫,并且他们已相恋9年多,希望组织上能批准他们结婚。

这哪里是可能的事。组织上压根就没把这丫头的话当真。相恋九年?!你才多大喔!明摆着还是个孩子嘛,哪来这么大的主心骨?居然还要结婚!

领导们几乎把邱秋的要求当成了笑话,他们说,还真没看出来,这丫头心思居然这么重!大家平日里多留意着点儿,咱队伍里有多少好小伙儿,就不信她一个也看不上!物色着好的,让他们先好好处着,时间长了就自然有感情了。

于是邱秋的要求被上面一搁再搁,渐渐没了声响。与此同时,她的周围却陆续来了些追求者。当然,这些人有自发的,也有组织上有意撮合安排的,有高干子弟,也有和她一起入伍的普通学员兵,可邱秋对这些人的态度都是一个样儿——做朋友可以,若想进一步,门儿都没有。凭你是谁,一视同仁。

就这样又过了一阵子,邱秋可以休探亲假了。她提前两个月就整理好了全部行装,等到再回到部队,却整个儿地变了个人

她在侦听工作中一反常态,不但不像曾经那样积极主动,反而还经常出错,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重要消息,她一概听不到。有人甚至看见她在值班时故意把最主要的两条线关掉,然后专门去听美国大兵谈恋爱。

那时,每个值班小组要同时监听十二条线,所以不但当班的两个小时要全力以赴,下班后还要再继续补听一遍,看有没有重要情报被遗漏。曾有好几次,当同组的情报员听到有价值的消息,互相提醒、标记时,却发现邱秋还停在“I love you and you love me”的频道上,一边还给大伙烤了一堆香喷喷的红薯。

组织上为了这事儿专门找邱秋谈过一次话。

领导很和蔼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她的态度也相当好,说没有什么困难,也没出什么事。她绝口不再提结婚的事,可谈话后她的不专心却变本加厉了。

侦听中,她时而把消息来源搞错,时而又干脆把消息本身听反,有一次,一则重要消息的来源明明是美国军事通讯,却被她编成美国太平洋海军司令部。这次玩笑可开大了,结果虽然消息本身是正确的,可邱秋非但没立功,反而受了处分。她根本不当回事,反而喜滋滋的样子。一旦有人问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她一概说:没什么,只是一戴上耳机就头疼耳鸣。

这样几次三番,谁也拿她没办法。

局面又维持了一年多,终于,组织上再次找她谈话了。老领导语重心长地说:“小邱啊,国家本来想重点培养你,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小邱低着头瞅着自己的鞋尖儿,不用看老领导的脸她也知道,人家的惋惜是真心的。

老领导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装的!只要你乐意,随时能变回原先那个邱秋,是不是!”

“是!”邱秋大喊了一声,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像是在说,装也很辛苦!装也很窝囊!

“可为什么组织上不能考虑我两年前的要求?”

“和三局外的人成家,那是门也没有的事儿!”老领导说,“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还做回最初的邱秋,组织上对你既往不咎,三局的好小伙儿随你挑。一旦时机成熟,就将你们一起派到海外。如果做不到,你就准备脱密退役吧。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们这些毛头小孩儿可都没有定性,别说咱们这儿的脱密期是四年,就是给你砍去一半,你上海的那个小子也未必能等!”

“我退役。”邱秋说。

脱密期内的邱秋一丁点儿也没闲着。这赖不着别人,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的英文太好。当她还是小学员兵的时候,教导队英文组的教员主任(一个非常幽默的小老头儿,姓黎)便听过她背诵英文版的《基度山恩仇记》和《简·爱》。她的英文语感是天生的,记忆力也相当惊人。默写新闻是大家都最害怕的一个考试项目,由于录音只放一遍,很多人还没搞明白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就停止了,正当大家抓耳挠腮的时候,她却能把整段新闻默下来,不但语法无误,拼写也完全正确,顶多漏掉个把无关紧要的形容词而已。所以当年,黎主任听说邱秋要脱密退役,便三日两头地往领导办公室跑,还嘻嘻哈哈地说:“这颗金子是我先定下的,其他几个组休想跟我抢,要是不答应,我就踏破领导的门槛儿!”

就这样,邱秋成了英语组的教员,我们这帮学员兵进入教导队的时候,正赶上她脱密的第二个年头。

当时不少人都为邱教员不值,领导们也纷纷摇头说,邱秋的业务那么好,不真枪实弹地干出点成绩,跑到教导队当教员,真是情报部里头号“屈才”!

我们却不这么想,大伙儿都觉得,得亏有了邱秋这样的人当了我们的英文教员,不然,情报部里这样枯燥单调的生活可怎么熬。

英语学习满半年后,所有学员在课堂上只能说英语。于是,邱教员给大家每个人起了个英文“外号”。这些外号大多生动而大胆,比如,邱教员某次发现许雅图偷偷在军帽里扎了两个兔耳朵一样的小辫儿,于是便叫她“Rabbit”,一名叫邓玉武(等于五)的男学员得名“No.5”,还有个叫文妮的小姑娘被叫作“Kiss You”。她一定不会想到,这些随便起的名字被同学们一直叫到了四十年后的一次聚会中,以至于到了那会儿,提起本名时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一脸的迷茫,可说起自己的英文外号,老头老太们却立即恍然大悟。大伙儿坐在一起说这说那:No.5给外国首相访华做了随行翻译,最最胆小的Coward(杨梅)成了钢琴家,平日里最不爱说话的Rabbit成了大学讲台上滔滔不绝的教授……

那时候,邱教员的上课环境从来不拘泥于课室。她经常带着同学们去情报部的后山上练习朗读,或是学唱英文歌曲,顺便采回些黄黄紫紫的小野花装点屋子,她的手到之处平添了精致,眼到之处少了些粗陋,总之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把生活中的美学应用到实处,发挥到极致。

不上课的时候,她到广州的南方大厦买回一些漂亮的套领,教小女兵们缝在军装里面,她买的东西,质地款式都属上乘,加上没话说的手艺,一针套一针,永远看不出哪里起头,哪里接缝儿。一群小女兵围着邱教员做的活计看傻了眼,这时我想起一个词:天衣无缝。

转眼间邱教员的脱密期快结束了,可我们这批学员的最后一个学期才刚刚开头。学员们听说可能换教员都叫苦不迭,教导主任面露难色地和“小邱”商量能否教完这一学期,她爽快地答应了。组织上作为奖励,答应每两个月给她七天探亲假。

有了邱教员,大伙儿的业余生活也丰富起来。她经常领着同学们在星期六的凌晨四点起床,沿着铁路走两个多小时去城里看早场电影。逢着部队有演出,她还带着几个姑娘、小伙排练话剧。

邱教员有一个百宝箱,里面能瞬时间变出织锦缎的盘扣贴花旗袍,古香古色的檀香扇,还有一条很漂亮的大披肩。

演话剧可绝对是个好差事,那个年月,那个氛围,只要不用背诵长篇大段的英语课文,让我们干什么都是乐意的,更何况,一群人疯到半夜,在炎热的夏夜里还能吃到邱教员用小电炉亲手做的“小灶”——一碗冰糖绿豆汤,大伙别提多开心了。

邱教员告诉我们,她参军前也是跟着部队大院的哥哥姐姐们去演出,尽管那时候跳的是《红色娘子军》、《草原小姐妹》,但她收藏了很多《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乌兰诺娃。那时候演出也有消夜吃,或是几块西瓜,或是半斤点心,她就用这些东西和年长的兵娃子换乌兰诺娃的画报,她被那一幕幕摄人心魄的画面所吸引,尽管它们是静止的,无声的,但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芭蕾,那才更接近芭蕾的本质,芭蕾的灵魂,芭蕾的艺术真谛,不像他们当初那样懵懵懂懂地瞎跳,反正老师本身就是半吊子,跳的人都是速成的,看的人更是纯粹业余。就这样她换来了《睡美人》、《胡桃夹子》,还有《青铜骑士》、《吉赛尔》,甚至还有《天鹅湖》。这些至今压在她的抽屉里,让我们大饱眼福的同时遥想当年她踩着舞鞋,高挽着发髻旋转旋转再旋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