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早在三局当学员的时候我就看过邱教员写的东西,那时她用笔名投稿,发表的作品遍布各大报纸和刊物,命中率很高,几乎百发百中。她的很多小短篇都是在追溯上一代人的故事,但也有描写军营生活的中篇甚至长篇。

邱教员转业以后的头两年我突然看不到她用笔名发表的作品了,但是我却看到了由她写的剧本改编的两部电影。之后她又回到了小说领域,偶尔还会与一个叫骆铭的编剧合著剧本。她的作品我每本必读,唯有从她的书中,我才能隐约得见广州三局一别后发生的一切。

再后来,我还在网络上搜寻过她新书发布会的现场视频,是申奥成功的那年,我们这些当年的学员都成了半大老头儿和老太婆了,邱教员却依然不显老。但从视频上明显能看出,她无论是站在那里还是后来坐在展台后面签售都有一些不自在。怎么说呢,有时候面对公众时需要一种智慧,一种把谎话说成真话或是把真话说得好听的智慧,而那时的她恰恰不大具备这种智慧。

我当然能够理解,真正沉浸在写作中的人是无暇应付这些的,她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在书里面了,更何况她还要临场应对那些突如其来八卦她私生活的“好心人”,所以这类活动让她困扰不堪。我很为她担心,有一次甚至梦到她一开口就得罪了媒体记者,甚至连主办方都得罪了。

我梦见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站在这里,参加完这样的活动后我回到家中没有一次不是筋疲力尽,我为我自己说了那么多谎话或是虚伪的话而感到羞耻。我卸了妆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老太婆已经过了被风言风语所主宰所左右的年龄,也过了被公众所关注所惦记的年龄,所以我实在懒得表演,更懒得看别人表演,尽管这表演被冠冕堂皇地说成是为了我的作品本身。今天我一下车就有一个人挤上前来问了我两个问题,一个是上一本书拿到多少版税,另一个是我和骆铭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一下子把我弄蒙了,我很想知道在场各位记者有多少是为了这两个问题而来的,没关系,如果你们真的那么想知道,真的对它们的关注多过了我的书本身,那我可以如实地回答你们。

我梦见台下一片哗然。有人说现在的媒体记者就是无聊,也有人说没办法,他们那行竞争太激烈了,三两天拿不到吸引眼球的东西就得被炒鱿鱼。还有人说,这个邱秋可真是个奇葩,不过她这次连主办方都得罪了,下次还有谁能给读者提供这样一个和作者本人交流的机会呢?恐怕没有下次了……

而此时此刻,我梦中的邱秋还没有把她的台词说完,她说如果你们和我探讨眼前这本书或是我曾经的作品,那么我愿意奉陪,如果你们只有这两个问题等着我,那么这种装腔作势又无聊透顶的活动是不是也该尽早结束了?除了书本身你们不见得能得到我几句真话,你们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有这个时间,不如你们回去各司其职各乐其乐,我也好回去多写几本书。说完她扬长而去。

我的梦到此结束,梦中我为她狠捏了一把汗,梦醒后才发现这梦做得简直痛快淋漓。

邱教员说过,人的前半生是个不断堆积、沉淀,再堆积、再沉淀的过程,这些积淀多是面目不清的,感性的,混乱的,真假好坏难辨的,它们有待后半生去整理,去回忆,她真的做到了,不仅做到,还写出了一部又一部“叫人接不上一页就会恨得牙痒痒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