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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邱秋是文学界的奇葩,也成了出版界的福音。想想看,她日均五千字,且高产高质,有人在网上评论说,邱秋这家伙不睡觉吗,写得也忒快了,读都快要跟不上写的速度了。
你得注意,日均五千字单单是指那些署了她名字的,若是加上骆铭的那些呢。想到这里,那个有些时候让我恨得不行的邱秋不见了,取而代之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执拗的邱秋,一个沉思着的邱秋,一个坐在写字台前日日夜夜笔耕不辍的邱秋。她那一个个貌似小飞镖般每每都能正中靶心的字句,不晓得是多少个失眠之夜换来的。她曾告诉我,夜里打腹稿白天动笔是她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这习惯造成了她的重度失眠,没有办法,写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的时候,头只要一挨到枕头,思路又飞出去了。
老久说,日均五千?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吗?如此纠结的人大概活不长。我说去你的,总比你一年到头不动脑子,早早就生锈了强。老久一耸肩膀,表示无法认同。他说,谁说我不动脑子?老子要么不动,每动必出精品。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上次我用不到半小时写的那曲子,现在还在我上班的地方流行呢!怎么样?服不服……但是最末还是给邱秋说了句公道话,他说,这个作家很勤劳,就是有些神经质。
阿茹真的在网上建立了一个邱秋书友会,还极力要发展我为会员。工作之余,阿茹几乎认真地读遍了这个论坛上的所有帖子,同事们都说,她俨然要成为一个“邱秋通”了。我偷偷地注册了一个名字,叫“结绳记事”,平日里只“潜水”,不发言,当然,我没有告诉阿茹那就是我。
应该说,我去邱秋书友会论坛的瘾不比阿茹轻多少。虽然我不会像阿茹那样每帖必读,却也混在其中,享受着隐姓埋名的快乐。
人人笔下都有一个自己想当然的邱秋,少数差之毫厘,多数谬以千里。
有忠实的读者仅仅就书论书发表中肯的评价,也有大把无聊之人揪着她的私生活不厌其烦地八卦,甚至还有一个貌似她旧友的人,一上来就忏悔说:“邱秋,我只说一句话,我终生对不起你。该进去的是秦山而不是……我是整个事情的目击者甚至后续策划者,我包庇了秦山,我毁了……也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我没脸再说别的,只希望你这辈子能痛痛快快地恨我。”
这种帖子让人看了以后也不明就里,但竟引来跟帖无数:“楼上把话说明白!你说的邱秋是作家邱秋吗?”
“你是谁,秦山是谁?省略号又是谁?”
“省略号是骆铭,猜测完毕,楼主秒闪,不厚道!”
……
真真假假一通乱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普通人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很少有被大众曲解的机会,真的,看了这一个个被曲解的邱秋,有点像替人挨了闷棍似的,我猜邱秋本人大概很少或根本不会造访,不然肯定不被笑死也会被气死。
阿茹说:“我知道你在潜水。”我笑着承认。她仍不依不饶:“信不信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能立刻把你从人堆儿里揪出来?”以她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我的了解,我信。她突然又苦笑着说:“你浮上来帮帮我嘛,我现在在论坛简直有点里外不是人了,被人骂得好惨啊。”
“有这回事?”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建个论坛也得罪人?”
“当然!”阿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删了三类帖子:1.无聊透顶,让人见了就想吐的。2.低级下流的。3.万一邱秋有一天看到会不爽的。于是,就得罪了一帮小人,这会儿,正在论坛里闹分裂呢。”
我说:“嗨,多大点事儿啊,以你资深编辑的品位,当然很少有人说的话能入您老的法眼啦,而且,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像你我这个年纪还逛论坛,自然是不太招人待见了,现在论坛里九〇后和〇〇后是主力军啊,和咱们已经不只是一个代沟了,你说你和一群毛孩子较哪门子劲啊,千万别当真啊,认真你就输了。”最后这句话是不久前刚从老久那儿学来的。
谁知阿茹突然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本来姐我也是这么想的,抱着自娱自乐的态度,玩玩算了呗,可是,最近我总觉得里面有个人像邱秋。”
“得了吧,你又开始臆想了。”
“上次猜书的事儿你忘了,之后你不是也有同感吗?”阿茹一本正经地说。
“上次是上次。她不上网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上网?”
“……”说漏嘴了,“呃,她哪里有时间上网,你要是每天保质保量地更新五千字小说,还能有闲工夫摸鼠标按键盘?”
“也是啊。”阿茹想了想说。
“我可告诉你啊,别弄个破论坛吸引邱秋的注意力,浪费人家时间,谁毁了邱秋的孤单,谁就毁了邱秋!”
“好吧。我承认,你说话越来越像台词了。”她也一耸肩。
我知道,对于这件事,阿茹自己也没当真,不然实践证明以我平时的唇舌是说服不了她的。我说,哎,告诉我那家伙的马甲,我去鉴别一下,看看是谁在模仿邱秋说话,弄得我们阿茹姐不得安宁。阿茹挠挠头说,那人总是换名儿,其中一个马甲叫“茧青”。
我倒是不记得这个名字了,可能是刷屏太快,帖子沉了吧,我嘴上继续和稀泥,心里当然清楚,那就是邱秋。邱秋确实在不断地变换名字,我能准确地识别她这个性情中人随心而取的每一个性情中名,这也是我一直追着看帖的最重要理由。
茧青说:“很多的故事,很厚的情,很多遗憾……所以远看是花,近看是伤疤……已非水清仙,凡尘不知故里烟。”
又说:“你们说的是邱秋吗,有一种人,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是不是不合适呢???如是自以为是,那就不自量了。对待这么一个经历许多又饱尝人间冷暖的人,还是不要用这种方式,她的为人是从不去干扰别人的自由,更不去理睬那些不知深浅,别有用心的家伙。只是静静地在心里感念着生活所带来的一切。”
这些都让我想起邱秋说过的话,她说那个专属于她的小论坛曾经让她着迷、中毒过,但很快,就让她的气愤多于惊喜了。一次她说,看那些帖子!什么叫在伤痕文学里浮出水面,又在伤痕文学里淹死?除了伤痕文学,我还写过纯粹的都市题材,还有历史题材,甚至还写过报告文学,小芋,他们说话怎么可以这么无凭无据,这么不负责任?!听着邱秋无比认真地向我发问,我觉得她特别可爱,特别真实,特别像她小说里的那些人物。这才是我从一开始第一面就喜欢,崇拜的邱秋。我也曾对她说:“他们水平参差不齐,对你了解也有深有浅,没必要跟他们生气。”
“怎么可能不气!他们这是对我的曲解!误读!颠倒!那不是我!”她真的较起真来。
“那你就不看那些东西,”我说,“像你曾经那样,心无旁骛地写。”
她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我又说:“你还写过历史小说吗?”看她的书也有很长时间,倒是没有哪本是纯粹的历史题材。
“是啊,”她得意地说,“一个很有争议的女人,一个历史人物,一段唐朝历史。”
“是谁呢?”我好奇地问。
“那一天,创作研讨会,你给我名片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小扇子,上面是谁的诗?”
“啊!”我恍然大悟,竟是那把扇子成全了我?她对我的印象,竟从那时候就开始了?“是,上官婉儿?”那把扇子是一次很偶然的出差机会在苏州买的,上面的小诗因为喜欢,所以几乎能背。“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叶落锦屏虚?”我问她是不是这首诗。
她低声继续:“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上官婉儿的《彩书怨》。”
“那您写的那本书就是关于婉儿的?”
“是,那是一个剧本,合作的编剧没有用我的稿子。也是因为我没有完全按照他的大纲,写着写着就情不自禁地离题了。没有办法。”她惨然一笑,继续说,“宁肯不用我的稿子也不能改,那些人,简直是卑鄙。更何况,那么流畅痛快地创作过程,既然它已经在那里了,我就不愿意别人在我的作品上添枝加叶,或者,把我的作品作为枝叶添加到别人的作品里去,特别是在创作初衷相违又道不同的情况下,你明白吗,小芋?”她依然很认真地问我。
“嗯!我明白。”我拼命地点头。
“不,你不明白。至少不全明白。”她沮丧地说,“包括骆铭,他也不明白,不了解当初的全部。那时候我们没有一点名气,也没有钱。写的很多都是‘命题作文’。基本没有出版社愿意冒险出我的书,更没有人约稿,好不容易有一家小出版社的编辑约我见面,你猜都猜不到他们上来就跟我说什么,他们可真是直爽,他们说,听说你有一个很有钱的朋友,做地产的,如果你能说服他给我们社里投资一点经费,那么我们愿意帮你出一本书,当然我们不负责后期的销路问题。那种被羞辱的尴尬我现在都记忆犹新。也就是在那前后,一个当初还算有名的编剧把大纲给了骆铭,骆铭又给了我,我写完之后再通过骆铭给那个编剧。然后他让我改,删掉我最满意的地方,加进大段大段哗众取宠的对白,他把我约到珠江边上,说是谈本子,谈创作细节,可一会儿手搭在我肩上,一会儿又借过马路揽我的腰,我记得我还算礼貌地躲开了,毕竟在为自己费了很大劲才写出来的稿子争取,可随即他的脸阴下来,说,‘像你这种才出茅庐又一身傲气的人我见多了,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这本子果真和人一样倔,那他们八成下场一样。’大概就是这意思,我当时简直被他说蒙了,我没想到以文为生的人竟也会这么卑劣,这么无耻,这么,仗势欺人,我不知道他说的愿意不愿意是改稿子还是其他,总之我是一个字也没动。文学和艺术一样,都是太脆弱太可怜的东西,但可以让一个人忘了自我甚至丧失气节,你永远想不到一个成功的作品背后会有多少不那么美好甚至丑恶的铺垫。可想而知他最终没有用我的本子,可后来在他采用了的本子里,却大段大段地出现了我写的台词……骆铭说这也算正常。也许吧,从那时起我有十年没去碰剧本,那不是我想要的文学世界,那样任人宰割,任人操控的,我宁愿不写。骆铭在我和那人之间周旋得也很累,他没有明白为什么我坚决不改,更没有真正看透那个人。所以这本《婉儿》是我心头的一块疙瘩,它至今还在我这里,没有出版更没有给别人去投拍。我一定要等一个合适的人,才能心甘情愿地把它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