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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老久,我本想歪在沙发上用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打发一个无聊的晚上,可半个多月前邱秋刚出的那本新书却在这时进入了我的视线,或者说老久走后,我的目光已经寻找那本书很久了也未可知。她的文章还是那样不饶人,三五分钟又把我死死逮住了,似乎不同的句法恰恰是她的魅力所在,一个个长短句紧紧勒住我神经的同时,让人体力上抗拒情感上又忍不住要去亲近。不知不觉中又过了12点,才想起医生的嘱咐:术后两个月要多休息。

白天老久去护国寺小吃排队给我买了龙胆,然后说,用你的笔,把心里的好东西和坏东西都倒出来。

我决定接受老久的建议,开始在网上连载自己和邱秋的故事。平日里看了太多东西,偶尔写写原来也很有乐趣,况且,现在终于不是要完成任务,再也没有任何人限制催促我了。当然,一个讲述者的“职业道德”还是要有的,为了保险起见,故事里人物的姓名和职业都被我换成与现实中风马牛不相及的。

干过编辑这行的我早就知道网络写手的收入到底有多么微薄,尤其是不怎么知名甚至干脆不知名的写手。真要靠这个混饭吃,怕是多半要守不得云开便饿死稿纸间了。

也曾看过一篇让无数写手心酸之至的网文——“《千字三元,史上最贱作者的自白》”,这篇小文曾在一段时间内流传相当广泛,因为题目很惊心,内容也很悲催。这世上如今已不缺民工的自白,小保姆的自白,甚至保安员的自白,唯独“最贱作者”的自白貌似还能吸引些眼球。

有人读后评论说,活该你是自由职业啊,想不朝九晚五?显然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话听起来很刺耳,想想也并非全无道理。又有人不解地问,你写的到底是什么狗血文啊,这么贱。答曰:充量中等质量文。提问者不懂了,作者耐心得很,又继续解释,充量中等质量文就是给网站充数的,门槛低,质量要求也不高,毕竟能发表了不是?否则自费出书,被无良出版人一个书号套十本,甚至二十几本,到头来你只是丛书中的一册,花了大把的价钱不说,最终还落个憋屈!所以,还是作家王安忆说得对:“假如你不能在文学里面得到乐趣,你就不要写,因为除了得到乐趣得不到别的回报。”

第一天我写了一万两千多字,自以为还算保质保量,于是在QQ签名里得意扬扬地写道:第一天一万二。本来是说给老久听的,因为这事儿大概也只有他能会意。不料竟引来无数好友的留言,有个孩子居然发留言都嫌慢了,直接打电话来问:“阮小芋,你改行啦?做什么日薪一万二?快告诉姐姐!”

这问题倒让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一旦用数字来衡量,在现今多数人的眼中不外乎金钱、业绩和点击率,大概再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了。我说:“还日薪一万二呢,你给我找个月薪一万二的活儿,我一辈子给你打工!”

问这个问题的是我高中同学袁沅。当年是我们级部有名的才女,如今做的是IT行业。高三下学期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复习备考时,她却只用白天听讲,晚自习三节课便优哉游哉地拿出笔在演算草稿纸上写起了小说。有人问她白天为什么不写,她说嫌老师讲课太吵,尤其是化学老师,哇里哇啦地搅着舌头说地方普通话,在那样的语境下能写出美文才怪。政治老师没收了她书桌里藏的一沓手稿,第二天却又忍不住来问她书稿中某个人物的最终结局。袁沅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很稳定,虽然从没问鼎过头三甲,却也每次都保持在前十名。当时坐在我身后的一个一直想挤进前十名的男生很不服气地说,不定她偷着回家怎么卖力地学呢,这种人就是欠扁!这位男生的心思其实用一个当时还没有流行起来的短句来形容再贴切不过,那就是“羡慕嫉妒恨”。

袁沅的书在她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正式出版了,可据说销量并不怎么好,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见到她时第一句话都是:把你的大作送我一本啊。第二句是:赚了多少版税?袁沅当时向我诉苦说,不好玩不好玩,今后干什么也不再出书了。我当时很不解地问她,好歹是免费发表了啊,听说一个书号要一万多块,再加上一干人等免费给你排版印刷,帮你扬名,多好的事儿啊?

袁沅苦笑着说,阮小芋同学,谁跟你说过是免费出版了?我这属于非正常渠道的自费出版,自己花了一万二,然后有一部分书在出版商那里寄卖,其余的都压在我家楼下的小屋里呢。新书印了一万册,有一半需要自己销售。她倒是分出去不少,可动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其中绝大多数是送的。有些人大模大样地拿着她的书去当人情送,末了还指着封面上的名字说:看见了吗,这是我同学。等到袁沅想求谁帮着卖个三五本,人家的眼神就变了,整个气氛也变了,连看你的目光也让人足以误认为你八成就是个做传销的。寄卖的那些半年后也给寄回来了,五十本五十本地捆着,大包装都没开……

所以,当袁沅得知我说的一万二是小说字数时,长途话费都在所不惜了,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半小时,说再想不开也别靠这个混饭啊,码字换钱从来不是个长久营生!

我说没关系,我也就是尝试一下“坐家”的感觉,论起网络写手,你绝对可以当我导师了,今后还望不吝赐教。

“得了吧,”电话那边说,“姐的文学梦早就被现实凌迟了。”

“凌,凌迟?”我吓了一跳。

“对啊,意思就是并非一下子幻灭,而是一点点磨掉的。咱们这儿,又没有国外那些包吃住的文艺难民营,你拿什么支持自己十年八年不为名不为利地写呀写?”

袁沅说得头头是道,语言像组织好了一样,这出口成章的本领,八成还真是她做文字工作时练出来的,“你猫在家里写个把月儿人家会说你有文艺范儿,你不拿工资写个一年半载试试?!绝对会有热心亲友逼你拿出力作,其实吧力作不力作的他们也没兴趣看,就是看你赚没赚到名利。三年五载还没写出名堂?那你就等着被骂不务正业在家啃老吧。”

我知道袁沅绝不是危言耸听。她的话简短有力,每句话都在点儿上,而且我知道她是真为了我好。我说我也就是在家养病闲着没事儿写两笔而已,纯粹业余,没打算靠这个吃饭,再说了,充其量也就是网上连载连载,目前绝对没有实体出版的野心。

果然,第一天“万字以上”的业绩再也没有了,往后的日更新量趋于平稳,基本保持在每日两三千字。

阿茹那有组织有纪律但却鱼龙混杂的网站倒是帮了我不少的忙,因为它至少提供了一个研究邱秋及其作品的平台,正如国学业余爱好者讨论群体和山寨版的红学研究组织,虽然没那么正规,却能瞬间将某些貌似板上钉钉的观点突然变得众说纷纭起来。于是我在这个以邱秋为中心的虚拟世界流连忘返,在一群一提起她就永远有着无尽话题的人中停留、穿梭,无形中也深入了对她的了解。

小说连载到十万多字的时候,网络上已经有了数量可观的订阅量,我也得以把所有的纠结又重复了一遍。事情写下来,也便理清了头绪,曾经为其掏心掏肝的那个人,似乎所作所为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老久说,作家,行啊你,看来这两年编辑没有白当。

连载故事的网站第一次给我发稿费的时候,我兑现了之前的承诺,请老久同志吃了一顿豪华自助,老久直接省了早、中饭,晚上7点在世贸天阶和我会合时,声称一定要达到“饿得扶着墙进去,再撑得扶着墙出来”的效果,开吃以后,他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不忘劝导我说,你就多吃点水果蔬菜行了,我多吃点海鲜,放心,肯定能把咱俩的本钱吃回来,保赚不赔!我把他挡着海鲜的手一拨,说,水果蔬菜犯不着来这儿吃,别看我刚从手术台下来,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凭什么就兴你吃?老久念念有词地说,海鲜是凉性的,对伤口恢复不好,下周得回去复查了,你悠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