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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邱秋的时候,她与骆铭的故事已接近尾声。对于一个经济上几乎是坐吃山空又恶习不改的老男人来说,在北京的房地产交易中能遇上邱秋这样的租客和买家实在是很荣幸。

没错,起先邱秋的确是我的租客,只不过那时候我对自己所有房客的信息都一无所知,因为,一切都是委托给中介办理的。那十几年来我只跟中介涨了两次价,而中介却年年给邱秋涨价,邱秋倒是个好商量的主儿,从来不跟中介饶舌,年年续租。据中介说这女人的背景很“复杂”,“复杂”当然是和某个知名人物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因为有一次那个知名人物给邱秋交了房租后被恰巧赶来的她臭骂了一顿,她还强令中介把房钱退给那个男人,中介简直有些莫名其妙:“我这儿财务都入账了,你们的私事,要是不落忍,自己把钱给他就是了。”那女人却火了:“他的就是他的!把钱还给他!我再给你!”所以中介对这女人印象很深,说她是神经病。(显然,中介也是不看小说的,不知道她就是作家邱秋。)

后来有一年,中介给我提了一个貌似很有建设性的建议。我的房子在蒲黄榆附近,之前也是一直委托中介代收房租,那次租户(也就是邱秋)的合同到期时,中介就借口房东不再续租而拒绝和租户签续租合同,然后未经我同意就在房子里面加了几面隔板,说是可以多租两户,这样虽说比整租给一户人家麻烦,但却可以多收些房租,我当时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反正麻烦不到我,于我这边,多收些进项自然也是再好不过。

我的这套房产是我的养父母留给我的,他们去世后,老房子拆迁,换了两套房,我把那两套卖了,换了这一套地脚更好面积也更大的。它就像我的一个老情人一样,年年月月供给着我那日渐膨胀的赌性,舍不得和它分手,因为它几乎成了我的再生父母。直到这一次,我再也忍受不了细水长流了,决定索性卖掉它放手一搏。

那会儿我刚从澳门回来,准确地说,是刚从赌桌上回来,据说从澳门回来的人做得最多的两件事就是买房子和卖房子,我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卖房子,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知道原来先前租我房子的人就是现如今被那么多人追捧的作家邱秋,更不会歪打正着地知道她和骆铭的那许多档子事儿。

前几次决定了卖房子后,自制力总能战胜赌性,它帮我保住了房子和大把钞票的同时,却将我的生活推向极度的平淡、空虚和憋屈中。所以这一次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我打算快刀斩乱麻,只要一遇到出价够有诚意的买主,就立刻出手。

我把消息发到赶集网上后不到五分钟就接到第一通电话,很遗憾,是另一家中介的业务员打来的,问我需不需要她的帮助。对方甜美的声音让我想起赌场上的一个女叠码仔琪琪,在我某一次一夜输够五万块钱时她用同样美妙的声音告诉我赌场可以送我一晚豪华酒店海景房入住。琪琪领我去办入住手续时回头笑容可掬地问我是否需要她的帮助。帮助?我当时想歪了,我没意识到她的意思是可以借钱给我。

后边的一通电话声音就远没有那么好听了,甚至还带着几分沙哑,上来就连连核实我的房子是不是要卖,我一遍遍地重复回答,心想自己是不是标价太低了。直到和电话那边确定了地理位置、户型和价钱后,对方的问题再一次回到是租是卖,我一面在心里骂着粗口,一面说要不先过来看看房子吧,正当这时,那边说了一句让我浑身一抖的话:房子不用看了,可以直接寄合同来签。过户的时候,我们再见面吧,贺世环先生。很少有人这么叫我。

接下来的一切顺利得简直有些可疑,我和我的买主甚至只见了一次面就把二百多万的大事儿给办完了。

那一次见面,邱秋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至今怀疑自己所说的邱秋和你们所说的那位压根就是两个人。翻翻你之前的记录,无论哪一篇都在和我的记忆唱绝对的反调。我印象里的邱秋似乎做一切事都行色匆匆,删繁就简,比你们描述的那个人要粗线条很多,在我见识过的女人里,邱秋模样还行,但性格绝非上乘,生活中也有些低能,这种极度自我的女人通常都是单身,可以想象她每天睁开眼睛头不梳脸不洗饭也不做就坐在椅子上屁股不挪窝地写上三个小时,这样的女人不把自己的男人写走才怪。

“厨房的抽油烟机得修了。”我坦然。

“没关系,我很少用,”她脱口而出,“炒菜还要放油,放油还要刷锅,耗时耗力,我实在不想每顿都这么麻烦自己。”她说得理直气壮,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妻子稚玫,当然如今她已离我而去,在我迷上一场场豪赌之前,她每天早上头不梳脸不洗就在不到六平的小厨房里给我煎炸蒸煮,两人吃饭却常常电蒸锅,压力锅,炒锅全部用上,表情中却从没写过“麻烦”二字。所以自古有云,中看的女人不中用,反之亦然。

邱秋一上来就解答了我的所有疑惑。她问我是不是觉得不看房就买房很奇怪?她笑着说房子其实她早就看过了,不只是看过,而且还住过十几年,她坦言当初中介说不租了让她搬走时她甚至还哭过两个晚上。

“这房子我住了很长时间,有感情了,可那时还没有足够的钱买下来。”她说。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面。至此,我还不知道她是个知名作家。

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家小区的楼下遇到一个光头问我邱秋是不是买了我的房子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连那个神秘买主叫什么都没怎么注意。还好我手机上有她给我留下的邮寄合同的地址和收件人——沈谯。我如实告诉那个人,最近我是卖了个房,可对方姓名不是你所说的邱秋。哦,那是什么?是姓沈吗?沈谯?那人两眼放的光像太阳底下他的光头一样耀眼。我说是。他惊叹一声:“我看看!”若不是我看上去比他年长一辈,大概他兴奋得撸我脑袋的心都有了。接下来,他滔滔不绝地告诉我沈谯是邱秋书里的名字,还告诉我她在全国有多少书迷,在书友会会员办的微博上有多少听众,最后,他问我,有没有机会拍几张照片?

“照片?事儿已经办完了,谈何照片?!合同都是邮寄签的。”我莫名其妙。

“没机会见就找机会啊,比如说,主动上门提醒,你的房子哪里哪里有什么安全隐患。或者,借故说自己的什么东西遗漏在房子里了,回去寻找,至于有没有,找得着找不着就完全可以另说另道了,她总没有理由不给你开门吧!总之,只要你想,理由大把。如果能拍到照片,一千块钱一张,和骆铭在一起的两千!要正面的,侧面的再清楚也最多一百。”这小子当时说话像连珠炮一样,来不来的已经自言自语跟我讨价还价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干这种事情?”我问。我自认为还没有缺钱缺到这种地步。而且,你们心中追捧的大作家,在我这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买主,她给我钱,我交给她房,就这么简单。

光头摘下眼镜,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最后说:“哥们儿,你不是天外来客吧,还是有别人比我出价高?得!想好了再找我吧。”他摇了摇手机,走出十来步又回头说,如果你的货好,我可以加价!出去问问比比,就知道我的价格最高!

所谓干一行爱一行,这孩子倒还算敬业,手脚快,技术也一流,邱秋发在我手机上的寄件地址短信已让他借着看我手机的空当转到了自己手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