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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给邱秋写过无数封信,记不得多少封了,总之,有多少封就有多少个不同的开头结尾。我想象着把钱还给她的时候,附上这样一封信或许会显得自己不像看起来那么窝囊。然而,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我把一封封写好了的信扔了又扔,换了又换,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写了。多余。而且还有理亏的成分在里面。毕竟账号是我自己给她的。

一提到那一万块钱,我的思绪便都没了活路。它们夹杂着愤怒、困惑和屈辱四处冲撞,不断刷新着我的失眠记录,它们冥顽不化,苦苦挣扎,直到把我整个人都折磨得筋疲力尽,才发现它们点的都是死穴,进的都是死胡同。

二〇〇九年圣诞节前夕的一个周末,终于让我逮着了机会。那天,老板请我们社里的所有成员吃饭,正当一帮人喝得舌头都有点大的时候,邱秋的电话来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不记得自己说了句什么后拿起挎包就走了。我得赶紧回家拿那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只有它能拯救我,也只有它,能解开这一年多来日夜折磨我的疙瘩。

因为多回家拐了一趟,所以我比约定时间晚到了近二十分钟。地点是玉泉路附近的一家商务酒店。邱秋一见我就笑着说:“没当过兵的,果然是没点儿时间观念。”

她把我说乐了(我知道她是当过特种兵的),同时又让我觉得,她有时挺把我当朋友的,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邱秋想要一个扫描、打印等功能四合一的传真机,于是我和她一起去中关村买了这么个东西回来。卖家是我朋友的朋友,人家那边是不跟来安装的,只说照说明书的程序简单组装就可以用了。我的朋友(我们就叫她莹吧)不放心,说跟我们一起回来安装,没想到回了酒店,我们三个花了一个小时却搞不定它。我从小就是最怕看说明书的那类人,大概邱秋也是吧,她说:“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好歹也是个800块钱的中小电器了,来看看怎么回事总行的吧。”

电话接通了,那边的态度不怎么样。直到莹说:“不过来看,我们就退货!”他们这才勉强说下午抽空派个人来。莹去上班了。临走时说,如果安不好再找她。

等人的这个空当,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可得尽快找个好地方下手。

机会来了,邱秋说她困了,去车里拿几包咖啡上来。沙发上放着她的包,可那里不安全,如果她随时想找什么东西,可就要露馅儿了。我又看到床头柜上一个很袖珍的不锈钢饭盒。下面压着一些书,大概是邱秋正在看的。我迅速地抽出中间的一本,然后把我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夹进去,末了又将书的顺序恢复原样,饭盒也照旧压上去。

倘若你猜测邱秋属于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那可大错特错了。直到我这一次见她才知道,她经常搬家,她说自己已经把三环四环的房子看遍了,却没有寻到合适的,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如自己曾经租的房子。

所以她过得像个苦行僧,车上几乎是她第二个家。那里储存着水和食物,渴了喝水,困了喝速溶咖啡,饿了也经常是随便对付一顿。她的很多书迷一定认为她拥有一个完美、无扰,起码是舒适的创作环境,其实那会儿她还没有。

她几乎不怎么喝茶,因为泡茶比速溶咖啡需要更多的时间,尽管明知茶是比咖啡更健康的东西。她从不在傍晚六七点的时候回住处,即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写作,也得找个地方暂时避避,她害怕眼睁睁看着阳光一点点退去,害怕听到所租房子的左邻右舍其乐融融的声音,甚至害怕闻见过道里炒菜的香气……

上门来的维修员也是用了四十来分钟,忙得一头汗才把设备步入正常运转中。邱秋拿出一个小本子给我,我把几种功能和操作步骤都记了上去(这样或许会比说明书简明扼要些)。原谅我往前翻了一页,我想看看邱秋的字。给读者签名的字当然不能作数,那是在无数次重复中练出来的,那龙飞凤舞其实比不上此处的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正如被许多读者包围的邱秋不是眼前真实的邱秋。

后来我想起邱秋的时候,还总会想起她那一页的字。怎么说呢?见字如面。有人说过,你的精气神儿和心肝眼儿其实都在你的字里呢,这话我算是有点信了。

安装机器的人走了,当我回头正要把记录好的本子给邱秋时,却发现自以为隐蔽得很好的那个信封已在她手里了。

不好了。

幸亏没连信一起附上,不然现在一定窘死了。玩这种偷偷摸摸藏东西的游戏,我哪里是“三局特种兵”的对手。

邱秋说:“阮小芋,你这是干什么呢?”她从来都是叫我小芋,一旦加上姓,事情就严重了。

“……”我暂时还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

“不要就拿出去扔了好了,别放在我这里!”她突然火了,随便在我外套上找了个口袋,将信封塞进去,然后把我往门外推。

她在我尚未夺眶的眼泪中变得有些模糊,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大概是来自被轻拿轻看的委屈,我嘴上说:“演唱会我没去,把票卖了,钱也在里面……”我和邱秋此刻根本没在一条思路上。我有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潜台词,她听了这句,却长久地望了我一眼,随后松了手。

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我仍试图去揣测、理解她那定定的一望,可结果却毫无头绪。我那句话似乎让她没边没际地疼了一下,为我疼似的。

接下来我得救了,邱秋不再对我怒目而视,也不再将我往门外推。我当时扔下信封掉头就跑的可能性当然是有的,可我没那么做。因为那一望,多少自我折磨的日子又被我抛在脑后了。也同样因为那一望,我可以瞬间忘掉那些她曾经给我的难堪,我可以不再坚持,甚至可以没有原则,因为多少日子以来形成的斩钉截铁的决定也突然被软化了。

她转过身去拿出一件月白色的短款小棉服,说是送给我的。然后帮我套上,让我去镜子前照。她还拿出一盒LAMBERTZ饼干给我,她说:“你肯定喜欢的,里面每一格都是不重复的口味。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喜欢吃这样的甜点。圣诞节就要到了,算是礼物。都是些上辈子的债主。”最后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和谁“都是她上辈子的债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面赠人玫瑰,一面还要用那张多少有些刻薄的嘴把手上尚留的余香全部抹杀。

LAMBERTZ饼干吃完后,那个巨大的铁盒子被我永久留存着,我用它来装我最爱的零食,储备我离不开的糖果和甜点,我要用那些美好的味道来充塞我与她之间的回忆,不让那些曾经有过的误会和不快见缝插针地挤进我的脑壳。那个盒子的格调有些灰暗,但却有个明媚的小太阳从一边露出半边脸……

我突然说:“礼物我收下,钱也在我口袋里了,你就不撵我走了吗?”

她笑着说:“是啊,不过你临走的时候先把信封给我看。”(她是怕我又神出鬼没地趁她转身把信封藏在某个地方。她没看出来,我早就投降了。)

所以我走的时候就真的这样老老实实地撑开口袋让她看,这次她满意了,她又把信封拿出来,拉开小白棉服的拉链,放在里面的暗兜里,做这一切时,她的表情平静而自然,你若亲眼所见,便会明白这样的一种表情不容置疑,不容争执。于我这边,仿佛她给的又不是钱,而是小白棉服和LAMBERTZ一样的礼物。

我本来就永远也争不过邱秋。我毫无原则地接受了她包括钱在内的“礼物”,只为在有她的空间里表达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意——那一次,我也给她带了礼物。那是一条用藏青和浅灰两股线钩成的披肩。我使出浑身解数,用我会钩的所有图案中最复杂的一种一针一针连起了这条长两米、宽半米的玩意儿。

邱秋说:“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灰色呢!”我如实说:“其实我不知道,赶巧了。”邱秋披上披肩,像我刚才那样去镜子前照,我也跟了过去。

她停在那里,良久,笑了笑,又摇摇头,然后把披肩拿下来叠好。

“怎么了?不喜欢?”我说,“一定没有孟可待(她小说里的人物)的好看吧?”你瞧,我连被她拒绝后自己的台阶都搭好了。

“小芋,你是个精灵。”邱秋说。

可她最终没要那条披肩,也许她真的不喜欢,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不习惯接受这种一针一线、心思太重的礼物,这样会带来一种不适。总之,她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来者不拒,多少年后,若是没有它们,或许我将不相信自己和邱秋之间曾有这么一段不深不浅的交情。我接受她所有的赠予,她却丝毫不肯成全我的以物寄情。

那天见完面,邱秋执意要开车送我回住处,车上我们聊了很多,我问她:“你看过骆铭的《归路》吗?”

被这个问题折磨太久,一不小心,它就趁邱秋还高兴、气氛尚且还好的时候溜了出来。事后想想,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像是突然袭击。邱秋的目光收紧了,人在不能掩饰心理斗争的时候,恰恰会显得有些无助。我想说我收回我的问题。她却把眼睛看向别处,抢先说:“我何止是看过。”车窗外的光影掠过她的脸,映着她一会儿清亮,一会儿沉静的目光。

她完全可以骗我的。我突然觉得对她而言,我大概连个功过参半的朋友都算不上,她完全可以不承认这本书和她的真正关系。

邱秋慢慢地说:“我和骆铭,其实很久以前就认识。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现在这么大。”

“可,可是,《归路》基本可以称得上是骆铭的代表作!”我开始替邱秋叫屈了。

“《归路》其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回忆。我只是个执笔者而已。”邱秋不想多说,定是怕给自己带来麻烦,更怕给骆铭带来麻烦,事实上,她对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面对她的坦诚,她的信任,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想来真够悲催,像邱秋这样的知名作家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怀揣着文学梦苦苦码字的无名小辈了。不过,这也恰恰印证了不知是谁说的那么一句话:上辈子做多了错事,这辈子被罚来人间当作者。

车到了楼下,她甚至提出要看看我住的地方。距离又一次被她猛地一下拉近了,我只得嬉皮笑脸地说,自己的屋子大概窄得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角度来完成扩胸运动。

她笑了笑,没有再坚持。我也得以故作轻松地开门,下车,回头摆手说再见。她的车子就泊在楼洞不远处,我走了几步就到了。上了台阶,掏出门卡,开门,回头,她的车子竟还在那里,她再一次地摆手说再见,我也再次摆手。然后她发动了车子,我缓缓关上门廊的门。

大概我们俩都很不甘心,因为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期待。唯一的一次,我不知道错过了这次,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和她深谈了。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拒绝她。那么确定的拒绝。拒绝自己一直梦想着深入了解的那颗心,拒绝那原本可以延长的,与她共处的时间,拒绝她参观我在偌大一个京城所临时安置的蚁窝一样的住处,拒绝让她知道,这个一度被她说成“脑子有病”的女孩曾经到底是多么爱她。我怕她看到我住处的四面墙中整整两面都是关于她的“墙志”,那是由她的语录、书中精彩章句和剪报所组成的一个排山倒海的天地,大大小小的纸片就那样层层叠叠地被我贴在墙上,日积月累,它们像海浪一样卷着边,此起彼伏。那也是一个由文字组成的只可意会的精神世界,属于她的和我的,穿越日日夜夜的时光隧道,在那些我们不曾相识和已然相识的岁月里。

她曾说那种论坛和报纸上的过誉让她感觉到某种压力,以至于落笔时首先审视自己的东西是否真的对得起那些看了会心惊肉跳的评论。她说那些夸她赞她的帖子文笔固然可以,但却很大程度上误读了她,发帖者恐怕写得很累,她自己看着更累,唯有一群不明就里的读者像喝倒彩一样地点赞,疯狂跟帖与大声叫好。想到她曾经说的这些我不能不害怕,怕她看到我那铺天盖地的纸片后以为我也是那盲目崇拜里的一员。于是,就那样在关键的时刻退缩了,后来她说,这可能就是代沟,两代人做事上的差别。她指的自然是驱车送我至楼下,我却没有最起码的以礼相待——请她去楼上坐坐。她说她当时竟有些伤感。那么直白地,对我说。当然不是像她说的什么代沟,我心里明白,嘴上却只能继续装糊涂,她对我的误会已经够深了,那时我以为自己和邱秋来日方长,所以决不允许任何可能的坏印象在我们彼此深入了解前形成。她也说过,下次见面,一定会和我仔细地聊聊。只可惜,我们打那儿往后再也没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