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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重逢,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徐川万万没想到,当自己已经挺着啤酒肚接近天命之年时,茗渊竟还是那么美。

他们两家原本从父亲那一辈就走得很近,若不是哥哥徐山和茗渊的爱人罗羲一起出车时发生了那一档子事,徐川坚信徐顾两家能走得更加密切。事实上他们的父辈直到现在还是无话不聊的朋友,因为两位老人压根不知道年轻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错儿当然在他们徐家,在他的哥哥徐山和嫂子顾明远那里。他知道哥哥徐山从很久以前就恋着茗渊,也知道嫂子从小就羡慕茗渊,这羡慕里当然还带有一些嫉妒的成分。他嫂子明知道茗渊从很小起就已经和罗羲两情相悦,却生生毁了那一切。那种朦胧却坚不可摧的情谊没被日后的两地相隔所拆散,也没有屈服于茗渊所就职的情报局那铁一般的纪律,却被这件很偶然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徐山是软弱的,他浑浑噩噩地娶了明远,浑浑噩噩地受着她的操控,然后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因为没有爱,他反而更加惧怕妻子,惧怕她的委屈,惧怕她的苦恼,更加惧怕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当明远要求他在轧了人后将错就错地把责任推给罗羲时,他竟隐约觉得明远的决定好像在和自己心里的某个声音遥遥呼应,他在那一刻看清了自己,原来自己的内心是如此丑恶,然而就是这样一颗心却从没有停止对茗渊的追逐。

于是事情成了今天这样子。徐山去找茗渊时,罗羲已让监狱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脸。茗渊说狱里的罗羲坚决拒绝她的探望,说是自己出狱后会受朋友之邀赴美治疗。徐山就那样看着六神无主的茗渊说,该进去的其实是我。

茗渊在那一瞬间彻底疯狂了。那是一个徐山从未见过的茗渊。

她几乎是扑上来撕扯踢打着眼前这个男人。你个王八蛋!你还我的罗羲!做这一切时她甚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男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女人眼里的仇恨吓坏了。他相信女人此时此刻一定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然后女人平静下来。

说滚。带着你的顾明远,滚出我的视线。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发小,也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男人无地自容,悔不当初。他说为了你我现在愿意去自首。或者,做什么都行。

现在?女人鄙夷地说,罗羲在救火中立了头功,上边批示给他减了刑,如今马上就要出狱了。你这会儿去自首?还说是为了我?收起你那副虚伪的嘴脸吧。

茗渊,你知道我爱过你,不不,现在还爱着,今天我是瞒着明远来的……

你,爱我?以这种方式?自己逍遥法外把我深爱的人送进监狱?这也配叫爱?滚!

男人走到门口,女人又在后面补了一句,别告诉明远了,她够可怜的,就当我不知道你们俩做的事。

茗渊说这一切时原以为待到罗羲出狱后,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她马上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梦。前方等着她的竟是罗羲从海外飞来的婚书……

徐川搞不明白为什么茗渊愿意委曲求全地去做罗羲在国内的情人,而且还是在罗羲那么薄情寡义地攀上高枝就把她抛之脑后的情况下。都是那么知名的人了,那样的身份总会多多少少引起尴尬和鄙夷。

但徐川眼前的茗渊还是美的。她像出现在公众面前那样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徐川眼前,开门见山就说:“川,你的朋友是要约稿吗?”

“是的,”徐川心想,这么久没见,竟一句叙旧的话都没有,到底是名人了,或者真是对他们徐家恨之入骨了?可哥哥干的缺德事,不应该由弟弟来承担啊,“喝点什么?红酒还是?”

“随便,提神的就行。”茗渊竟然坐下来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川,说说你朋友的情况。我没有太多时间。”她已经在看表。

徐川要了两杯咖啡。“呃,我的朋友,他其实也是才入行,听说我认识你,才让我找你的。也是想借你的名气。他在一个不太出名的出版集团旗下办事,想约几个短篇。”

“短篇?”

“是。”徐川看到茗渊惊讶的样子顿时感到气短不少,毕竟他朋友没钱也没名气,一心想仰仗他的关系。徐川当时一拍胸脯应下了,如今却只想抽自己的耳光:“我是这么想的,渊儿,你看我的面子上,就随便写两个糊弄糊弄他,那是个一心想办好杂志的穷小子,反正你的名声已经在外了,看到名字就是盖上章了,我于我兄弟那儿,也交代了不是?”

“稿费呢?”这坦诚来得近乎残忍。

“稿费……应该不会比市面上少。”徐川拍胸脯的时候说渊儿是她的发小,哪能要他的钱。

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么川,我恐怕不能帮你了,起码暂时不能帮你。我现在的情况你不了解。我的朋友欠了一屁股赌债,我现在从凌晨5点起来写到晚饭时间,吃饭都是随便对付,因为睡两个小时觉又要接着写。所以,所以很抱歉我不能给一个不出名的杂志写稿,而且是像你说的那样随便糊弄,短篇比起长篇在结构设置和语言上都有更高的要求,应付了事无异于自毁长城,于我又没有多于现在的进项,如果是你,是不是也不会去做?”

茗渊说得无比坦诚,可徐川还是目瞪口呆了。

“茗渊你变了。”这一次他没有叫她渊儿。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我已经听够了。”

“你就那么缺钱吗?一个短篇用不了你两个小时的时间吧?”

“有没有听说有人用二十年写一篇十几页的故事呢?隔行如隔山,各自的艰辛只有各自懂。”

咖啡刚刚上来,他们的谈话貌似已要收尾。

“顾茗渊你用得着这样端着吗?我哥的账你别记在我头上!”

“少跟我提你哥!我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现在实在是分身乏术,你以为我赚点钱就那么容易吗……”

“合着你今天来见我是以为有钱赚?!”

“可以这么说。我不放弃任何高稿酬的约稿,尽管它们是那么难找,但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机会,否则还完那债我的眼睛也要写出血了。”

“姓钟的那小子现在不是有的是钱吗,你怎么不去找他?听说你们曾经还……他从小就喜欢你,你只要开口,应该不是难事。”

女人突然火了:“可是他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曾经怎么了你说啊徐川!”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过火了,又陡然地说,“算了,随你的便,随你怎么想怎么说。反正被羞辱被误会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不管是明着的还是暗着的。你们以为我顾茗渊如今是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做着他大编剧罗羲的小三儿还和钟牵扯不清,开始我和你们这些发小据理力争,我多想让你们知道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可是川,”她又恢复了叫他川,“我累了,真的我太累了,我懒得解释也懒得再和你们去撇清我自己,由你们去想好了。有时候对于那些关注我的人来说,这样的我比真实的我更有吸引力。”她又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抱歉让你失望了,以后腾出空来,我一定写一篇给你的朋友。”

“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卖命地帮罗羲还钱呢?他曾经甩了你不是吗?”女人对面的男人也终于发飙了,他觉得被羞辱的不是眼前的女人而恰恰是他自己,“什么叫懒得向我们解释,你把我们当什么?我们又是谁?那些网上和媒体胡搅蛮缠的人吗?我从今天坐在这里起就没有过问过你的私生活,是你自己东一撇子西一扫帚地东拉西扯,你说你的朋友欠了钱我当然自然而然地想到罗羲,因为从小到大,除了他你不会为任何人卖命卖到眼睛出血!我可以不要你的小说甚至可以马上就走,但是甭管出于何种原因,你对一个关心你的人说懒得解释随便你去想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和你从头说说我的遭遇?还是你能帮我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世上不缺好人,缺的是恰恰能帮到你的好人。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去找钟?你以为我不想找他吗?我做梦都想找他借钱!遍寻我的圈子恐怕也只有他能够短期内拿出那么多钱。可是我不想再落人口实了,真的不想,我给他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他帮我的也已经够多了。”

“我们让彼此失望了。”徐川说。

发小重逢,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节选自阮小芋《七梦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