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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部队刚刚南下广东时就听人说过,汕头这一带的女孩子,平均三五个里头就有一个小名叫“阿珍”,所以在第一次写值班人员名单时,四海把小戴医生的名字错写成了“戴珍”。小戴医生说,队长,我的名字你写错了,不是珍贵的“珍”,是认真的“真”。小戴医生的语气非常认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于是,在这一群女兵中,四海记住的头一个名字就是戴真。
关于小戴医生的传说可真不少。据说,她是和哥哥一起来当兵的,刚来时由于穿不惯军鞋,总是用绳子把两只鞋拴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然后光着脚板子行军走路。老邱经常说,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小戴当年那男孩子一般的模样。小戴的哥哥在宣传队拉大提琴,小戴则想去卫生队。由于年龄太小,卫生队不收,所以也留在宣传队了。小戴在宣传队学了不少苏联舞,而且跳得特棒。后来调到卫生队后,她成了一大帮小女卫生员的苏联舞老师。
据说,小戴医生是个捕蛇高手。有一次夜行军,一行人碰到了一条五步蛇,吓得这帮女兵一边尖叫一边跳出了几丈远,想到万一被它咬到,五步之内就得丧命,确实太让人不寒而栗了,可我们的小戴医生却不怕。只见她一个箭步踩开蛇口,几乎是同时用另一只脚把甩过来的蛇尾踩实了,紧接着拔出一把剪刀,大伙儿看不清那剪刀在蛇口里怎样的一正一反转了两圈,蛇的毒牙便落地了。姑娘们这时仍然不敢靠近,只听见小戴喊:“你们好歹也过来帮帮忙嘛,这蛇已经没有危险了,拎回去炖汤,大补啊!”
没有人知道小戴医生和队长邱四海是怎么熟起来的。直到有一天,有人看到邱四海从部队医疗所的三楼吊了根绳子买了一盒汕头牛肉丸,小戴医生则从二楼探出脑袋截下了两个肉丸,然后又把自己正在吃的馄饨拨了几个到盛肉丸的盒子里,绳子才被缓缓拉上了三楼。
大家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消息在医疗所里沸腾了几天几夜,如果说,小戴医生不是当年那堆女卫生员中最拔尖儿的姑娘,或者说,四海不是被数不清的年轻护士盯了很久很久的帅小伙儿,大家倒不会对他俩的事儿这么上心。人们聚在一起,耗费了不少精力,拼命回忆某些蛛丝马迹,却始终追溯不到他俩的源头。
不久后,人们等到了一个关于小戴和四海的花好月圆的结局,他们结婚当晚,买了两斤水果糖,两冰壶的冰棍,几乎362团所有的卫生员和药剂师都到齐了,他们欢天喜地地庆祝这对新人的结合,尽管这结合让不少暗恋或明恋过他俩之一的少男少女们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
很久以后,等到邱秋也长到当年四海和小戴医生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才得到了这个故事的官方版本。这版本在情节上其实非常简单:17岁的小戴医生在某天发现队长邱四海有一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剪子。那个年头部队里的卫生员除了用统一发的手术剪外,有别的样式的剪子还是挺惹眼的。于是小戴医生想方设法近距离地接触那把剪子,却发现它上面刻着姐姐的名字:瑛。
小戴医生去问四海:你认识戴瑛吗?
四海说不认识。
小戴医生说:你撒谎。你有我姐姐戴瑛的剪子却说不认识她。
四海这才恍然大悟,因为这把剪子的主人曾经在东北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那阵子经常夜里打仗。有些伤员伤得太重,就得先经过卫生员的紧急包扎后迅速转移到后方。四海给一名战友包扎完后,想给他翻个身背上他迅速转移,没想到自己在后退的一小步中一脚踩空,掉到了一个枯井里。井口的那片天乌烟瘴气的,井上的脚步声也很杂乱,没人会听见四海的喊叫。上面还有伤员,四海着急得要命,可是井壁光滑得很,根本没法攀爬,而且井底除了枯草什么也没有。四海当时绝望极了,心想一仗打下来,他倒是能等,可上边的重伤伤员可怎么办。天那么冷,炸伤加上冻伤,弄不好就要截肢!
炮声慢慢地远了,枪声也渐停了,突然有一束手电照下来:“谁在那儿?”上面的人喊。“我是362团的卫生员!”四海扯着嗓子大喊。“怪不得这儿有一个医药箱,”上面的人说,“你胆子好大啊,看不清我是敌是友就敢自报家门,万一我是敌人呢?”
“敌人不会有声音这么好听的。”四海不是拍马屁,他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我去找人弄根绳子拉你上来!”
四海仰着脸:“井边有个伤员,出了很多血,得赶紧背到后方去!”“那你怎么办?”“药箱里有手术剪,你找找,给我扔下来,我凿坑爬上去!”“我这正好有一把,”上面说着已经沿井壁扔下一把剪子,“我背伤员回去,再喊人来!”
四海爬上井口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挎上药箱,一时间辨不出东南西北了,好在不远处过来两个战士,四海一看见他们拖着根绳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若不是遇见小戴医生,四海不会知道戴瑛同志已经牺牲了,在此之前他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
所以四海和小戴其实是在一夜间熟起来的,不过这种关系相当微妙,你若说是兄妹情谊,似乎还有些不尽然在里面,可若把它直接定义为爱情,大概又欠点儿火候。
四海发现小戴医生空闲的时候特别爱往部队的伙房跑,开始还以为她嘴馋,后来听一个炊事员说小戴经常帮着他们淘米,揉面,只是有时候她会突然停下来,瞅着一捧白面发呆,或是对着一把红豆自言自语,这让大伙儿觉得非常奇怪。所以有人和小戴开玩笑说:“你是属耗子的吧?专往有粮的地方钻。”平日里挺活跃的小戴却没接这句玩笑话。
再后来,四海又发现小戴有个随身携带的小布包,她经常拿出来用鼻子闻,或是托在手心上看。四海问她这是什么,小戴说这是她的小粮仓。布包做得像小女儿家的香囊,里面有十粒红豆,十颗花生,一把麦仁儿和一把小米,都是从伙房要来的。小戴医生家祖上几代原本都是开粮店的,粮店坐落在潮安县韩江边一个叫葫芦集的地方。
小戴十二岁的时候,日本兵对这个小集进行了第一次轰炸,由于葫芦集处在山区近处的小平原上,山里有不少抗日据点,所以日本人不敢贸然过韩江,只敢从飞机上扔炸弹,那时小戴的姐姐戴瑛已经加入了抗日的队伍,小戴一家从粮店跑了出来,趴在一棵两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橄榄树下躲过了一场灾难。再回到粮店的时候,发现屋顶已经没了。小戴家里没有田,世代靠粮店过活,所以小戴的父亲说:“修屋顶。”经过一番折腾,粮店又恢复了原样,可小戴一家的日子却仍过得担惊受怕。不到三个月,日军又进行了第二次轰炸,这一次人是躲出去了,粮店却彻底没了。葫芦集几乎被夷平了,流离失所的人遍地都是,小戴家和周围的许多人一样,挤在临时搭的棚子里,偏偏在那时,家里又收到姐姐戴瑛牺牲的消息,小戴的父母抑郁成疾,不久后便相继离开了人世。小戴的父亲临死前还让小戴帮他扛了一会腿,说:“有阿真的小肩膀扛着真舒服,要是能再闻闻咱家那些粮食的味道,就更美了。”
小戴把家里的事告诉四海,四海也给小戴讲从前的事,他讲天津的三州哥,山东老家的六江、七溪,讲大章子,还讲自己在清理战场时发现过还剩一口气的日本残兵。他告诉小戴,要说最难受的时候,也不外是这种自知必死却还没有死透的时候。连长往往会说:“我们善待俘虏,给他们包扎包扎。”一面向卫生员们狠狠地使眼色,那眼色是极易懂的,大伙看着那垂死的俘虏想,一枪崩了你是想都别想的,浪费我们的子弹哩,像商量好了一样,几双手一起狠狠地从地上抓了些沙子给俘虏按上,然后又将伤口表面包扎得仔细又漂亮。小戴没有参加过抗日战争,听到这一段时,觉得解恨极了。
就这样,两人之间越来越熟,离之前说的那层欠些火候的感情也更近了一些。一九五二年夏天,小戴医生被调到广东揭阳三十一野战医院一所,去报到那天,所长笑呵呵地说:“戴真同志,你可真是个人物!人还没到,你的信已经到了这儿!”
小戴展开这封来自汕头的信,上面只有九个字:
戴真:
我喜欢你。
邱四海
就这样两个原本天南海北的人走到了一起。小戴说她很小的时候吃饭夹菜,拿筷子总拿得很靠上,她妈妈说,这个子妞,将来要嫁得远哩。我和老邱的老家在山东,而小戴则是广东汕头人,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还得靠那把剪刀给线做媒人。
转业后他们老两口和我一样,都回了山东的地方医院,转眼间儿女们也都成家立业,小戴为她的宝贝闺女发愁,我们这一代,对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是很敏感且在乎的,老邱却想得开,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天医院小尹来串门,还说她女儿上自习都在读秋儿的书,结果让老师没收了!你说咱秋儿多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