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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老久和酒吧另外的一个歌手合伙出来单干了,他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秋天就能组建一个乐队,试着自己录两张专辑。老久最喜欢用的前置条件就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谢阿茹女士跳槽了,曾经她说誓与“心聲”共存亡,可如今,“心聲”没了。阿侃的父亲,也就是“心聲”的太上皇去世后,阿侃以最快的速度将“心聲”卖给了一个刚刚起步却相当有钱的小出版社老板,阿茹说,想想阿侃还是很有孝心的,老爷子在世时,他再怎么纨绔,每年都要换一部车,却也没卖老爷子打下的江山,而且还相当兢兢业业地维持了一阵子。阿茹又说,还记得我办的那个论坛吗?最近有三个人在一个帖子里聊天儿,一个说,自从读了邱秋的小说之后,喜欢的故事都多多少少有她的味道;一个说,以前觉得最好看的小说只能像张爱玲写的那样,看了邱秋的书以后终于觉得可以有第二种写法;还有一个说,从十三岁读她的书就没觉得别人的书好看过。这是三个怎样的神经病啊。我倒是被阿茹说的这三个神经病感动了一阵,从他们身上也多多少少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去那个论坛了。

阿茹说那曾经人声鼎沸喧闹异常的论坛也渐渐荒芜,关键是,邱秋这两年的作品越来越少了。我把“茧青”的所有留言整理在一个本子上,还用了一个名叫“仲秋”的网友的留言来当作这个本子的序言:

“其实她终其一生都在写一个故事,兜兜转转,无数种前因后果,被她不断地重拾,细化,再重拾,再细化。回望多少个转折,多少个十字路口,有多少个选择就有多少种不同的生活可能,邱秋用想象填满了那些分支,然而她脚下的路却从未分叉。那谜一样的人生其实不过是一条直线,那是她几十年前就做出的选择——把悲伤留给自己。”

我的第一部小说创作也接近尾声,江城联系了朋友的朋友,全权负责《七梦茗渊》的策划出版。

小说正式付印前,江城来北京进修。我请他吃饭,顺带也叫了老久。

江城说:“作家,我给你画幅肖像如何?”

没等我答话,老久便插嘴道:“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

“闭上你的臭嘴!”江城一把将他哥们儿的脑袋按在桌子上。

老久的玩笑话倒是让我想起了自己手术台上与江城的“赤诚相见”,于是难免又一阵脸红。

“我是这么想的,”江城清了清嗓子说,“你的小说不是要出版了吗,我给你画幅作者肖像放在书前面,用肖像当作者像总比随便放一张照片有创意。”

“可是也可以不放照片啊,”老久的头又抬起来了,“你想画人家就直说,少拿书当幌子。”

“对对,我承认我承认,”江城笑着说,“我是想画阮小芋同学,你的鼻子,嘴,下巴,耳朵都很有特点。”

“好吧,你直接说我的眼睛没有特点就可以了。”我说,“医生,你还会作画?怎么之前没有听说?”

“忘告诉你了小芋,这家伙考上医科大之前也像我一样在街头卖艺来着,只不过现在从‘正’了。”

“从正?什么意思?”我有些不解。

“嗯,从‘正’就是从事正常人的工作了,他放弃了曾经的梦想艺术追求,不像我,坚持至今。”老久得意扬扬地说。

江城不乐意了:“谁说我放弃了,我这不是又拾起来了嘛。”

我说:“求之不得。冲着你重拾昔日的梦想,我也没理由不支持。只是画归画,我要自己收藏,不要放到书里。”

没错,这本书是我写的,但是它却从头到尾属于邱秋。

于是,江城在北京的两个礼拜,逢着周末就会来我这儿画上一会儿,他的行李箱除了一包换洗衣物和两本进修手册外,其余的空间基本都被画具占领了。

老久自称来“监工”,实际上纯粹是来捣乱的,来来回回一会儿踢歪了画架,一会儿又对正在作画的江城说:“哥们儿你工具带得挺齐全啊,早有预谋吧?”

江城但笑不语,他选定了一个最佳角度最佳光线后,便对我说;“你不需要一动不动,可以适当放松一些,随便翻翻书什么的都行,不然太痛苦了。”

我说:“你不早说,脖子都酸了。刚才老久翻的那本画册拿给我看。”

老久此刻已终于架不住无聊,自己去楼下买吃的了。

江城小心翼翼地绕过画架,把画册递给我。

“这都是你画的吗?这么多?!”我惊叹。

“对啊,这些是很久以前画的,自己去印了个册子,留个纪念。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P市步行街东头全是这种给路人画肖像的,我也去给人画。”

“可惜你画的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所以说不出你画得像不像,”我说,“后来你是怎么决定学医的呢?”

“其实挺偶然的,那时候是高二暑假,因为成绩不好,所以特别迷茫。有一个周六晚上,我照例去步行街东头支画架子,那天来了一个穿旧军装的老军人,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不足半个巴掌大的小照片,问我能不能照着画幅大的。他说这是他很久以前和女儿的合影,女儿当兵以后很少能见着,转业以后似乎更忙。他想女儿,可这张照片太小了。我当时提议说可以去洗一张大一些的照片,他却说,照片放大越看越不像,好的画儿就不同了,闭上眼睛还在脑子里。我当时觉得这个老头儿说话挺有意思,就对他说好吧,我拿回家画,下周还是今天这个点儿你来取画。谁知他却不干,非要看着我画,我只好摊开架势认真地给他画。刚画两笔他又说,能不能把他画成现在的样子,女儿还照原样画。我想了想说这样倒是可以,只不过您女儿看上去就有点像您孙女儿了。说完我自己马上意识到这话不妥,可老军人却爽朗地笑着说没关系。”

“后来呢,画成了吗?”我问,“江城同学,你的概括能力有点差啊,讲到这里还没说明白你为啥决定学医呢?”

“听我慢慢说啊,讲快了我没画几笔你就没有耐心、信心和毅力坐在那里了。人在没有信心的时候会变丑你听说过吧?”

他不紧不慢地说:“这老军人跟我聊了接近两小时,他曾经是军医,我看他身体那么硬朗,就不免想到我自己的爷爷,我是爷爷一手带大,按说爷爷的年龄比老军医还小七岁,可刚过七十岁眼睛就突然不好了,开始是视力模糊,后来几乎看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脑溢血的后遗症,视力不好势必影响行动能力,所以那段时间爱活动的爷爷只能一天到晚枯坐着,精神越来越不好。当时反正是闲聊嘛,我就一边画一边和老军医聊起这些,没想到随便说说,那老军医却认真了,他说他知道一套脑部拨经通络法,临床已经治好了不少病人的眼睛,方法很简单,不敢说一定有效,但是可以回去试试。于是,他让我暂时停下画笔,教我在头上摸穴位,捋经络,一次做下来也就十分钟,真的如他所说,简单易学。教完了,他还很负责地问我学会记住了没有,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哪个穴位还找不准,我说我都记住了,他随便说了两个穴位让我在他头上找,我都找对了他才放心。那天画完这父女俩已经快十点了,老头儿很满意,他拿出六十块钱给我,我说三十就够了,他却不容置疑地说,你的标价是一个人三十,给我画的是两个人的合影,当然是六十元。”

江城换了一支笔,接着说:“回家后我就按照老军医的拨经通络法给我爷爷按摩,开始一个星期没有什么效果,我爷爷只是说按摩一下头挺舒服的,但眼睛还是看不见。还好我坚持下来了,半个月后奇迹出现,我爷爷突然能看电视了,再后来,带他以前的眼镜居然能看字大一些的书报了,那会儿我觉得那个军医老大爷真是太神了,我一下子想学医了,可惜我再也没碰着他。”

听了江城长长的弃画从医的故事,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先前的问题转移了,我说:“那张合影画现在还有吗?”

“有啊,”江城说,“画完后凡是我自己喜欢的都会用随身带的相机拍下来,不然买家拿走了,我自己就没有了。你翻翻吧,就在书的最后几页。”

不会这么巧吧,我一边翻找着,一边听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终于,我找到了江城多年前所画的合影画——那个穿着月白色泡泡纱裙的女儿,正是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