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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部的地理位置相当偏僻,有时候男兵们吃完了私货又馋肉了,便偷偷弄来猎枪,去后山打野味。运气好的时候,能打到野鸡、野兔,一群人便风风火火地来借邱教员的电炉,大家一起动手炖一锅肉汤,然后每人分一碗。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一次,邱教员看到大伙垂头丧气地吃着伙房做的“菜篓子”(玉米面油菜团),便朝他们飞速使了个眼色,小兵们立刻围过来,邱教员说:“谁想吃肉的话,回去找几双不穿了的胶鞋,越新越好。一刻钟后,在食堂后面集合。”不到十分钟,已有八双胶鞋齐刷刷地码成一条线等待检阅了。邱教员从中挑出四双,说:“好了,剩下的拿回去。”大家看到邱教员手里还有一套半新的军装,都非常好奇她要干嘛去,她却只是说:“下午课后都到我这儿来,好吃的人人有份儿!”果然,傍晚从课室出来往邱教员宿舍那边走的时候,大家老远就闻出了不寻常的气味,一个兵娃子走到邱教员的窗子底下说:“打赌的,是老鸭汤!”
“这是哪个的鼻子比狗鼻子还尖?”邱教员探出头来。她用自己的一套军装和当地农民换了两只刚宰的鸭子,其中一只已经请伙房师傅炖好了,还用四双胶鞋换了40个腌好的咸鸭蛋,全体人员均分。大家这下可开了荤,不但饱餐一顿,还又学会了一招,从此,我们这些小兵和当地农民的关系也微妙起来,“等价交换”使身在深山老林的我们不缺油水也不缺水果,只要在穿和用上节俭一点,便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久后,邱教员的“延长脱密期”也结束了。她兑现了诺言,把自己百宝箱里的多数东西都送给了女兵们,原以为空出了箱子,可以轻装出发,可学员们送她的东西却是两个箱子也装不下的。邱教员走的那天早上,所有学员都来了,女兵们都哭了。她们在部队里争荣誉、比成绩,互相谁也不服谁,却只服邱教员。男兵们也很失落,在他们的青春启蒙阶段,曾有这么一位年轻美丽又机智聪明的教员陪他们度过了近三年最好的时光,他们的心里,怕是从此也缺了点什么吧。
大家站成整齐的四排,于是这告别突然郑重起来,面对这么多舍不得她走的学员们,邱教员也热泪盈眶,她亲切地拥抱了这些其实比她小不了两三岁的少男少女们,然后,一个同样身着军装的男人从一辆小车的驾驶座上下来,接走了所有人心中无可替代的邱教员。
大家当然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海情郎,这对儿很长时间才得一见的牛郎织女,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一年后我又见过邱教员一面,那时我回广州探家,去姐姐上班的百货公司玩儿,邱教员来买东西。她一进门我就从柜台里看到她了,她却心事重重的样子,站到跟前都没有看到我。
她要买两条滤嘴大中华。我姐姐说:“没有。”
“那不是吗?”我指着柜台内侧的敞口抽屉说,“那不还有五条吗?”
就这样邱教员都没有认出我。
我姐姐狠狠瞪我一眼,小声说:“那是领导内定的,不懂别瞎指挥!”然后又抬起头对邱教员不由分说地说:“对不起这位同志,滤嘴大中华没有了,您过几天再来看看吧。下一位!”
邱教员茫然地看着货架,她的目光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寻找,这时候我绕出柜台,叫了一声“邱教员”,她这才认出了我:“辛雨!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来探家,刚才跟你说话那个是我姐。”我和邱教员一起往外走,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货架,然后拉着我的手问我别后的情况。她问黎老头儿是不是还像老顽童一样幽默,No.5(邓玉武)如今当了教员,是不是还像曾经学发音时那样把棉花塞在牙缝里。她问候所有人却独独没有说起自己。临别时才问能不能麻烦我姐有了大中华给她去个电话,我说没问题。她于是从随身带着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给我写了个号码。她还像从前在部队一样,随身备有本子和笔,那本子仍是她亲手线装的。
后来我姐领导内定的五条大中华只用了两条,所以邱教员得以如愿以偿地买走了两条。
那匆匆的一面让我隐约觉得她离开部队后一定遇到了很不幸的事情,可既然她没有说,我也不好问。
后来我从她的书中看到了一个类似的场景,书中讲的是一个女人拿两条滤嘴大中华去贿赂监狱的门房,女人被形容得非常贴近那天她自己的形象:她穿着深黑色的衣裙,挤在一堆购买喜烟喜糖的喜气洋洋的人群中,越发显得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同样是从那本书中,我知道邱教员虽然拿到了烟,但想办的事却并没有办成。可她因此很感谢我姐。我姐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陆伊后来下海经营服装,邱教员还帮了她不少忙。早在我姐见邱秋第一面时,就看出这个女人衣着不俗,我当时很自豪地告诉我姐,这是当年我们三局所有学员心中的偶像。
后来我姐就是凭着那张字条上的电话和邱秋又联系上了,邱秋有个朋友,能从国外进很多广州街头几乎看不到的新款衣服,那时我外甥女正好开服装店,邱秋一开始只给他们牵线,后来陆伊想降低成本,就联系了国内的加工厂,可惜版型设计总是不如国外的理想,有一次邱秋说她可以试着帮忙画个纸样,就是不知道行不行,结果拿到工厂请师父照着做了两件样品,效果却好到不能再好,于是陆伊这家伙直接赖上邱教员了,她一口一个邱秋阿姨地叫着,一边拜托邱教员帮她画纸样,一边说赚了钱一定给她提成。邱教员却总是笑着说,我画这个,纯粹自娱自乐,留着提成扩大经营吧。
陆伊倒还算是有良心,把提成换成了工厂出的衣服,她亲自挑了合适邱教员穿的号码,一次次此乐不疲地送来,逢着邱教员有闲空了,她还亲自带着工厂做出的纸样上门讨教,她倒是蛮有眼光,知道眼前这女人不经意一笔便可点睛。
就这样邱教员被小陆伊没完没了地缠了一阵子,陆伊穿着邱教员设计的服装走在广州的街头,还去参加广交会,不自知地引领着一代人的潮流。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她,她不断地搬家,后来搬到了北京去。
关于她的事我们这些曾经的学员也只能靠听说了。据说,邱教员的丈夫后来在狱中被一场大火烧伤,但是他为何入狱以及因何出狱后远走他乡,我们无从得知。这传闻让我想到了自己回家探亲时和她的意外相遇,想到了陆伊死皮赖脸地缠着她的那段时间前后,正是她最伤心最无助也最焦头烂额的时刻,她却依然没有回绝陆伊,而且还抽出时间帮前帮后。
当然我们还听说了很多。包括她那位爱人流亡海外的生生死死,包括她的一个神秘发小对她走上写作这条路的鼎力相助,当然也包括她和那个叫骆铭的编剧之间的关系。可不论外界怎么传,我都不相信她会爱上别人。曾经她给我讲的那个为救《茶花女》手抄本而烧伤手指的小罗天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她在部队不惜大好前程、不惜丢掉一切优越条件,甚至不惜和领导闹翻,就算退役也要和罗天在一起的故事给我的印象也太深了,我宁愿相信她和罗天的世界,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别人走不进看不懂也改变不了的世界。
如今,我们当年的那几届学员遍布五湖四海,难得一聚,但是大伙儿组织了一个邱秋书友会。我们这帮邱教员当年的学生是这样在书友会里留言的:
“读她的书是种享受,让自己觉得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而她也还在我们中间。”
“让我感到无比幸运的是,曾经那短暂的共处,使我能够读懂她。”
或者“因为邱秋我也去追看福克纳、伍尔夫和杜拉,她曾经是那么爱读他们的书,或许是他们塑造了她,所以这些人之于我,也变得值得一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