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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崭新的苹果电脑进了茗渊的屋子后足足受了两年多的冷遇。主人的卧室还算宽敞,足以让它独占一隅,可却偏偏找了个书架底层草草打发了它,上面还横着压了些杂志,又竖着堆了些小说。总之,在这个信息高度共享的年代,它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究竟为什么比不上躺在主人枕边那本几乎被翻烂了的小字典得宠。
直到有一天晚上,茗渊为赶一个短篇的结尾而错过了饭点儿,一看表,都十点多了,想着横竖饿劲儿也过了,便去热了杯牛奶,准备喝完就睡了。夏夜炎热而漫长,晒了一整天的西墙直到下半宿还在“发挥余热”,她去开了空调,可不到五分钟,关节受不了了。
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她想。透过牛奶杯里呼呼冒出的热气,她看到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和格拉斯的《铁皮鼓》中间夹了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她当然知道那是本什么书,所以从不敢用大块的时间去回顾它,阅读它,可现在等着一杯牛奶由热变温的空当大概还是可以的。
也许是两本厚厚的名著把中间那本不起眼的小书夹得太紧,她的食指一连落了两次空,于是与拇指合起伙来用力一抽,得逞的同时却把牛奶打翻了。她懊恼地摊着手,看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傻站了一会儿,却忽然意识到比起那些已定格的碎片,桌上的牛奶正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还好那一块儿的几本书都被一个银灰色的玩意儿垫高了,丝毫没有湿到,她沾沾自喜地想。
抹布都触到“苹果”的外壳了,茗渊才意识到那是她两年前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笔记本电脑。
当时不过是图个新鲜,却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享受不了这种高科技,因为不会五笔,拼音又快忘光了,所以用它敲字远不如用铅笔写字来得快,而且每次一面对它便灵感全无,想在上面搜点有参考价值的资料,可免费的多数是断章取义,完整的好东西却又需要付费下载。不懂的太多,要学习的太多,一个个新名词、新事物折磨得她头疼脑热,看着这个让现在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的东西,她竟开始有些自卑了。
那日她在网络上游走了半宿,忽然想起前一阵子的新书发布会上有一个读者谈到的网上书友会,于是她怀着好奇心在百度搜索栏输入了“茗渊书友会”五个字,随着鼠标左键“嗒”的一声,她被网页版头的一张巨幅照片吓了一跳,那大概是自己拍于20世纪90年代的吧,或许更早。照片无疑是美的,也看不出过多的修饰痕迹,但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自己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时候,一个微微自恋的女人看自己大好年华时的照片就像是审视对手般的挑衅且略带无奈。
鼠标划过的地方皆跟着一穂小小的茶叶,书友会的名字则在照片的右下角——“这就是茗渊”。网页里的名目倒是不少,那一栏栏的“茗渊语录”“茗渊好文”“茗闻速递”和“品茗图频”让她目不暇接,她随心所欲地驾驭着鼠标,点点这里,点点那里,刚刚有一种开车驰骋的感觉,却突然发现自己竟一个帖子也看不了,因为不是会员。真麻烦!她心想,要不怎么说开了电脑就上瘾,如今看来倒不全是因为自制力不强,而是这玩意儿实在磨人,她心里为自己开脱着,一边催促自己快别看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还用别人七嘴八舌地告诉自己吗?可是她到底架不住好奇心,犹豫着点击了“注册”那两个字,邮箱她是有的,可惜早已忘记了用户名和密码,所以只好去问她最近刚刚结交的80后小朋友阮阮,费了不少劲,终于注册成功。独立运用了高科技,她竟有一丝得意,网页上弹出一行小字:“恭喜你成为一名茗茶!”这又让她不懂了,读者们为什么自称“茗茶”呢,她想来想去都不明白,于是又问阮阮,阮阮告诉她,这是粉丝惯用的称呼,取偶像名字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字,同音不同字,或是谐音也成,然后再填字组合成现有的名词,比如演员×丽的影迷叫“栗子”,×数的粉丝叫“树枝”。阮阮前面的叙述把茗渊说得云里雾里,倒是后面举的例子让她一瞬间听懂了,她茗渊再不与时代接轨,两个正当红的女演员她还是知道的。
茗渊给自己注册的名字叫“簇青”,那还是她早年在情报部后山上认识的一种草,草的根部极细,入土也不深,可叶脉却出奇的宽大,那脉络从草尖到草根一点一点地加深,有点像手掌凸起处被磨出的细茧,所以当地的村民都管这种草叫茧子草。茗渊的手上也有茧子,但却不在掌心,而是在左右手的中指一侧各有一处,右手的在中指左侧,左手的在中指右侧,不用说也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有一次罗羲打趣说,这得亏是左右手都能写,若是重力都压在一个指头上,还不知茧子得多厚。这是他头回感叹她的不完美,她嘴上不说,却在心里恼了许久,那岂止是茧子,她的一对原本细细长长的中指,简直要被铅笔顶得骨节粗大了。以前他向来都是赞她的,说她的鼻梁生得高,眉角又几乎能入鬓,所以正脸好看,侧面更是美得很。可惜后来是他自己亲手毁了那鼻梁,一次争执中,他狠狠将她推倒在地,她的鼻梁从此留下一道疤痕。事后他悔恨不已,那悔是真心的,可那暴脾气,也是真正改不了的。
他带她去最好的除疤美容医院,很想用先进的美容技术遮掩他一时失控暴殄的天物,等她从医院出来时,所有人都啧啧称赞,说现在的技术就是高明,这么长的疤居然能消失得如此干净,医院的小护士还很热情地问她要不要顺便做个拉皮手术,说是医院最近搞优惠活动,详情可以去看门廊里那个“你给我一天,我还你十年”的大横幅。茗渊在心里无声地笑了,当真还她十年,她定是愿意拿今天她所得到的一切去交换。
她甚至恶狠狠地想,连同身边这个自私的男人也换掉!
他什么也没给她吗?倒也不是。他领她来到一条不寻常的路口,一早便告诉她了,这路上满是荆棘,但偶然也会出现别人看不见的风景,去不去由她。他俩当时都不是写书的人,但他却信心满满地说,他一定要写一本鸿篇巨制,歌颂上一代人的,他的母亲那一代人。那年她才十几岁,读着他眼里的世界,未懂却被蛊惑。于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他指的那条路。谁知,她刚刚写上了瘾,他又后怕了,怕再来一场运动,把他们仅有的一点乐趣变成灾难。
其实她自己也曾为自己在那路上迈出的某一步后悔过,但却魔怔着继续前行,就这样她重复着先前的步调,也重复着那后悔,直到有一天,确切地说,是在她四十岁生日那一天,她突然被“四十”这个数字吓到了。自己怎么就四十岁了呢?如何竟这么老了呢?从前她十几岁的时候,总觉得二十几岁才是一个女人盛放的真正年龄,到了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又觉得三十多岁的女人更有魅力,然而轮到她三十多岁的时候,便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于是她干脆掩耳盗铃地想忘记年龄,年轻的时候,她不曾挥霍青春,甚至不曾懈怠、放松过一分钟,可青春还是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她不再庆祝生日,可恍恍惚惚中,时间竟又溜走了十年。同龄人都早已做妈妈甚至快要当奶奶、姥姥了,而自己,竟仍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她忽然恨起了罗羲,在她四十岁生日那天一发不可收地恨起了他,她从没有这样恨过,极少有人能激起她这种深层且持久的情感。
茗渊每每说罗羲自私,他倒是有一句接一句,从不辩驳,于公于私,他对眼前这个女人都亏欠良多。他何尝不知茗渊手指上的茧是日夜为他卖命,废寝忘食地赶稿子赶出来的,说她瘦得眉角入鬓,也是因为长期缺乏睡眠,吃什么都补不回来的缘故。罗羲觉得茗渊说的没什么不对,他确实自私得很,而且到了卑鄙的地步,因为他太了解茗渊也太知道他们两个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这种女人坚信不疯魔不成活,所以做起一件事来是带着一种自虐的劲头去拼命的,她们严于律己,总能不负众望地在短时间内交出像样的东西。所以罗羲一早知晓茗渊旁的都不十分在意,她要的不过是用真材实料写出好东西,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出更好的风景,还有就是,她越来越需要安全感。她已不能从头再来,就像萧红在《苦怀》中说的:“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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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阮小芋——《七梦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