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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课堂外有人扯着嗓子喊茗渊,明远都误以为是在叫自己。尴尬闹了不止一次,回回都自作多情地飞跑出去,看到门外人的一脸诧异,才意识到自己又听错了。这时,那个和她名字同音不同字的同班女孩才慢吞吞地走出来,对来找她的人说:“下次喊我,就喊渊儿吧!”接着又拉着明远的手说:“这是我的同班同学顾明远,下次叫清楚喽!”
明远这两个汉字比起茗渊是那么普通,正如她们俩儿的长相,一个普通,一个出众,用她们音乐老师的话说就是:“明远这孩子的歌儿唱得好听,但小模样远不如茗渊长得讨喜。”这是很偶然的一次明远经过音乐老师办公室时听到她这样对别人说的。
七岁的茗渊拥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大脑门儿,常有人夸她,这孩子额头这么大,将来一定很聪明。也有人说,据说爱因斯坦的额头能放下五个手指宽,这孩子的大脑门儿少说也能放下四个半手指!
六一表演文艺节目时,音乐老师总是要留下准备表演节目的同学来进行排练,那时候班上的同学总共不到三十名,加上备选“演员”,留下的比提前放学的还要多,所以老师点名的同学往往不是要留下参加排练的,而是可以提前放学回家的。音乐老师叫名字从来都是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所以逢着三个字名字的同学,她便去掉了姓,每逢老师叫到“明远”时,她都很不情愿地看看老师,是让我走吗,她多么希望这次又是自己听错了。然而老师却看出了她的疑虑,马上说:“明远,可以出去玩喽!”
课间休息时来找茗渊的人可真多,有隔壁班级爱串门的,有高年级的同学,甚至还有穿着笔挺军装的叔叔阿姨,时常有带着大盖帽儿的不同面孔放学后来喊茗渊:“渊儿,你爸妈忙得下不了班儿了,晚上来我家吃饭吧。”茗渊的爸爸妈妈都是31野战医院的医生,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加班加点甚至彻夜在医院也是常有的事儿。寄宿小学虽然有自己的伙房,可来接茗渊回家吃小灶的人却是常有的,茗渊回来的时候还经常用她的饭盒给住在一屋的同学带点诸如马蹄煎饼或是香芋泥之类的东西当零食,所以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对每次被接走的茗渊都怀着一份期待。
那时的寄宿小学是十二个孩子睡一间大屋,有专门的值班老师看管。茗渊同屋的玲子嘴馋,有一次来了个大总结,说哪家的柚子汁好喝,哪家的红糖炸糕水平能甩出伙房几条街,明远在一旁说,得了吧,渊儿也是去吃人家的,你就别惦记着了,谁知茗渊听了,却笑着说,就拿一点没问题,不是都说吃饱了兜着走吗!大家都笑了。
明远在这群孩子面前是自卑的,她的面部组件比起大家都是小一号的:细细的眼睛是内双眼皮,眉毛浅浅淡淡的,嘴唇薄薄的,鼻梁的线条还算可以,但也绝对说不上高挺。直到多年以后,明远在城里的照相馆拍工作证件照时,化妆师捧着这张脸惊讶地说自己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白皙的皮肤时,她才恍然有了些自信。
所以那次歌舞比赛明远万万没想到音乐老师会让自己上台参加试唱。明远也就是在那时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这个舞台的,而且一直没有泯灭心底对它的渴望,她渴望与它亲近,渴望爸爸妈妈乃至其他亲朋好友由衷地夸一句:明远这孩子其实不小家子气,关键时刻还挺出头嘛!因为他们的汤坑三小只能推举一个名额去参赛,所以当音乐老师最后说暂定让顾明远同学去参赛时,她简直是受宠若惊。
周围投来的是同学们无比羡慕的表情,这表情甚至已经先于那即将到来的比赛在她心里造成的一丝丝紧张,她小声说:“真,真的让我去吗?咱们学校的文艺晚会我都没登过台,我怕唱不好!”
老师和蔼地走过来说:“这个不用担心,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加紧训练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声音是天生的,是底子,你的好声音,别人都没有。”
老师的鼓励让她心头一热,她暗自发誓一定不让老师失望。那天晚上,老师还安排了睡在同屋的茗渊告诉明远一些上台的经验,诸如如何才能不紧张,尽最大可能发挥好之类的经验。茗渊可是他们学校的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字写得漂亮,画儿也画得好,她在那段时间里对明远真可谓是尽心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明远和茗渊的友谊也就是在那时又加深了一层。
歌舞比赛是先在市里进行的,由市里推选出前二十名再去参加省的比赛。明远在第一轮比赛中打了个擦边球,得了第十九名,尽管如此,校方还是非常高兴,因为这所小镇上的学校很少在县里的文艺演出中拿名次,更别说是市里的了。校方专门为明远从广州市里找来了一位叫赵欣怡的音乐老师,同本校的徐芬老师一同为明远即将要参加的省里比赛做准备。
徐老师是明远早已熟识的了,她刚一上任,学校就安排她教两门课,既教数学,又教音乐,还兼着明远这个班的班主任。这种一才多用在小镇的学校里其实也算不得太稀奇,学校里的老师少,音乐、美术这类科目往往被主科老师当作“副业”来教。
新来的赵老师很仔细地听了明远唱完了歌后,说声音确实不错,但她向学校提出这孩子的演出服必须得换,她说像顾明远同学这样不化妆,且就穿着校服去市里比赛的还是她所见过的头一个。校长连忙说,要去省里比赛,是得好好打扮打扮,于是果断拨出20块钱,说算是学校里给孩子出的置衣费。
第二天,徐芬领着明远跑遍市里的大街小巷,最后相中的是一条红底白点的有三层下摆的连衣裙。明远的个头儿在同龄孩子中算高的了,裙子穿在身上除了长短合适,其他地方都大了,徐芬却一口咬定就是它了。当天下午回到学校,徐芬给明远化了妆,让她穿上新买的演出服练习。
赵欣怡一进门就像看妖怪一样看了明远足足半分钟,看得明远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徐芬还在一旁得意:“怎么样,这裙子让我们足足跑了大半天!”赵欣怡看也没看徐芬,只冲着明远说:“怎么搞成这样了?这还是明远吗!”明远红着脸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徐老师。其实她心里觉得这裙子好看,但就是不知哪里不对劲,反正不适合自己。
徐芬说:“怎么就不是明远了?这裙子可是大城市的审美标准。不是吗?”赵欣怡是铁了心懒得和徐芬搭腔了,她把明远往前推了一下,说:“去,咱们去把脸上的妆洗了,难看死了。”“敢!”明远刚顺着赵欣怡那把力往前挪了两步,就听徐芬在身后喊:“你要洗了我就立马回校长去,这孩子我以后可没法教!”赵欣怡把进退两难的明远拉回来说:“你看看这脸,让你抹得和脖子完全两个颜色!她皮肤白,根本不用粉底,要用也要选瓷白色的,再说了,十岁左右的孩子就该有十岁的样儿,这裙子不适合她!”
两个女老师从此拗上了,直到有一天,赵欣怡偶然看到茗渊。
那时候茗渊正在教明远如何上台、下台以及歌曲中间换段不唱时如何在台上踱步,又如何在间歇音乐结束时还能走回原来的位置。赵欣怡一时间看得简直出了神,她走过去对茗渊说:“你叫什么名字?”
茗渊如实作答。
“你们两个,重名?!”
“不是的。”茗渊说着告诉赵欣怡她是哪两个字,明远又是哪两个字。
“你把刚才那段唱给我听。就是,‘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那段。”
茗渊唱了。
赵欣怡听完不动声色地说:“好了,唱得不错,你继续教她吧。”
没有人知道赵欣怡是什么时候碰到茗渊的,所以当校长听到赵欣怡关于让茗渊取代明远的建议时,感到颇为震惊。
“茗渊的声音是不如明远,但只逊色一点,但明远的舞台掌控能力太差,而且,”赵欣怡顿了一下说,“我发现明远这孩子多少有些怯场。”
“这些都是可以训练的啊。”校长说。
“就是,唱歌就是唱歌,不是去选美。”徐芬插嘴。
“可是通过这几天的辅导,我发现,她还是不大上套。”赵欣怡说,“总之这是我的建议,采不采纳,在你们。”她推说还有论文要写,所以要提前回市里了。
正当校长为难,市里来了通知。说二十名小选手的演出服将统一购买,让各个学校尽快将选手的服装大小号报给上面。
明远的演出服明显小了,她比起同龄人太高,即便报的大号,衣服还是不合适。这次连徐芬都说,也许是天意。那衣服穿在茗渊身上稍大,可却没有明远穿上那么离谱,她们两个的名字又那么近似,于是,茗渊最终还是替代了明远。
比赛结束,茗渊拿了个中不溜秋的名次,可校方却很为她高兴。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靠擦边球打进去,原本是打算垫底的。
“我知道你去的话,一定比我唱得好。”茗渊由衷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准一上去就吓得忘词儿了!”明远没心没肺地笑了。
可当晚茗渊却看到明远一个人走到宿舍后边没人的空地,把《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整首歌又唱了一遍,茗渊知道明远哭了,她不过是要完成自己。
——节选自阮小芋《七梦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