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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月后,又到了邱秋的新书发布会。像众人说的,邱秋平均出三本书才会露一次面,尽管她不喜欢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范围内,尽管她依然每次都要喝酒壮胆,可出版商们还是每每揪住她不放。邱秋曾说自己最怕的就是读者手拿一张长长的问题清单,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连续问,这让她觉得心里没底,甚至比考试更折磨人,读者几乎要深究她书中的每一个形象是否确有其人,而她却挖空心思也解释不清一个作者的想象力究竟是怎样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和了稀泥,以至于经过润色的人物就算确有其人也绝对早已不是那个人了。更何况,回答问题也是个技术活,绝不仅仅是以诚相待那么简单,与此相反,有时候所谓的“修养”恰恰就是有耐心编出谎话来骗人,当然编谎容易圆谎难,要把善意的谎言一一给圆了,也得有足够的才华。

阿茹兴奋得要命,说上次一朝错过成千古恨,这回终于有机会见到真人版了。我说,早知如此,上次老板派我去时你怎么不主动请缨。她撇撇嘴小声说,因为,去当纯粉丝总比公干轻松许多。

她倒是看得很清。

阿茹这次也准备了一份邱秋最怕见到的“问题清单”。我说,轮不轮到你提问还两说呢,用不用装备这么齐全啊?她说,紧张啊,理一下思绪还不行嘛。我趁机瞟了一眼她的问题,大概没有什么邱秋应付不了的,关键是我确定了她没打算问有关《归路》和骆铭的事,这样我就放心了。唉,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开始幼稚地替邱秋操心了。

阿茹提前一个多小时去占座,却只勉强挤在了第五排一个比较偏的位置,她很失望,我却还是觉得离邱秋太近。我说阿茹你自己坐这儿吧,我跑后边点儿坐去。不料她却扯着我不放,说你缺心眼啊?坐最后哪能看清啊?我说我不想看得太清了(我是不想让邱秋无意中看到我)。

阿茹说,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不用你提问还临时怯场啊?这是姐拼了老命才抢来的位置,回头你在论坛浮出水面说两句公道话,也算是报答我啦。我没有心情听她扯这些,只是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让她逮着机会提问,这样邱秋就看不见我了。会场那么大,貌似也不会那么容易中奖吧!

有读者提问说既然她的作品已经成功地把80后甚至90后带入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么有没有打算写一部着眼当代社会的作品呢,也好让无法进入儿女世界的父母们“跨越”一把。还有人问得更直接,你怎么老写过去的事呢?而且尽是些倒霉的女人!为什么不写写现在的白领呢?邱秋笑了,满脸的抱歉,她有点自暴自弃地回答说,大概我也就这样了,不少朋友也鼓励我写写现在的生活,可我觉得最为难的就是写都市白领。不等我拿起笔,光是打打腹稿就觉得很不自信。

邱秋说,自己从很小就被抛进了一个很大的熔炉,这个熔炉就是部队,有各种各样的人,都是从不同的家庭来的,有农村的,也有城市的,有高干子弟,也有市井阶层,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故事,直到现在她都觉得他们是最熟悉的人,他们是书中每个故事的真正亲历者、当事人,他们的故事她永远都写不完。她又说,现在正在写的东西都是沉淀了很久的旧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思考很久了,相比那些刚刚发生,还看不清甚至看不懂的事,她对旧事更有把握。

为什么不自信呢?您不也是活在当下吗?毕竟当下的生活更易被接受,有更广泛的读者基础。刨根问底的人又来了。

是。你说的没错,可是我现在接触的人比较少,年轻朋友就更少了,说句不大好听的,我感觉自己都和这个社会有点脱节了。

您没有儿女吗?或者亲戚的儿女?对方的语气简直有点像审问了,回答这些问题真是得有相当好的修养不可。

没等邱秋回答,那人又继续说,这是否意味着您的作品在年份跨度上会有一些局限,以至于在当今新元素的融入上很难再有突破呢?

邱秋有点无奈地说,也许吧,我动笔的时候真的没想那么多。

那个人终于满意了。我小声对阿茹说,这样连续被问上两个小时,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啊。阿茹正忙得不可开交呢,时而做些“笔录”,时而还发几条微博,她这会儿根本没时间搭理我,头都不回地扔给我一句:所以啦,就算下辈子投胎投错了不小心当了作家,也千万别做这么纠结的作家。你写的东西再纠结,读者也会有更纠结更变态的问题等着你。

可以做不知名作家嘛,我小声嘀咕。

算了吧,阿茹说,你还是歇歇吧,不知名作家就是那些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当穷光蛋的倒霉鬼。

听起来貌似还挺有道理,我想和阿茹继续聊聊,不料她却突然对我说,嘘,别说话!姐要提问了。

可惜这一次阿茹没有抢到名额。

一个貌似记者的提问者刚刚开口就把摄像头很专业地对准了邱秋:“自第一部小说《曲中曲》出版以来,您的创作速度一直很平稳,基本保持在一年到两年一部长篇,可是二〇〇一至二〇〇三年间您一下子出了近十部书,几乎是每三个月就有一本,请问邱老师,是什么原因促使您突然加快了创作速度?”那人的语气客气得惊人,但却明显来者不善,“据说是因为你的某个好朋友在澳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他把“好朋友”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哇塞,真是每次都有新料。”阿茹唏嘘。

“那些故事都是我早就写好的,所以赶在一起出版。”

“但那期间您是不是特别需要钱?”“记者”又开始穷追不舍。

“您认为急需钱的时候靠写书赶趟儿吗?”邱秋反问。

台下有人笑了。所有靠写作谋生的人对赶不赶趟儿都心知肚明,所以问题被自然带过。

突然,埋伏已久的阿茹站了起来,并且高高地举手。刚才听主办方说由于邱秋下午还有其他的活动安排,所以和读者互动的时间将在五分钟内结束。我有一种想猫着腰蹲下的冲动,说:“都快结束了,你这时候还凑什么热闹?!”

场面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了,有几个人因为抢不到麦克风而开始争吵。

“那边那位女士,”主办方的声音,“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了啊。”天哪!他说的正是坐在我旁边的家伙!

我想阿茹此时心里的感觉一定有点像中彩票,只听她站起来说:“老师,我是心聲出版社的,今天本来准备了一大串问题,可是为了不耽误大家时间,就只提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简单,我想问您看过骆铭的早期作品《归路》吗?感觉这本书和您的风格很像。”阿茹嘴上说得无比诚恳,鬼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邱秋朝这边看过来。当然,她一下子认出了坐在阿茹旁边的我,她远远地和我对视了三秒钟,那一瞬间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没看过。”邱秋说。

这黑锅是要替阿茹背定了。该死的谢阿茹!提问也就罢了,还非得自报家门!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心聲出版社的!我跟阿茹坐在一起,在一个杂志社上班,而且又是我问邱秋《归路》的事情在先,阿茹的提问在后,我跟自己都说不清楚,更别说跟邱秋解释了。

好在邱秋是那么忙的一个人,平日里漏接了她的一个电话隔几分钟再打过去,她多半都早已不在那个节奏上,更何况事情都过去一个周了,我自己也只能姑且安慰自己邱秋根本没空跟我计较了。

那一周发生了不少事情,阿茹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上报了,就是因为那天的提问。我掐着那张不知名的报纸瞅了半天,文字是一个都没入眼,倒是邱秋照片上的表情让我心有余悸了很久。好歹你谢阿茹女士也是咱心聲出版社的知名编辑了,就上这么个小破报纸,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我嘴上东拉西扯,心里却恨她恨得牙痒痒。阿茹一把夺回报纸,说,去去去,羡慕嫉妒呢就老实说,别藏着掖着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谁刚才捧着报纸都看出神了。

晚上我回到住处,由于一语不合与房东的女儿吵了一架,这直接导致了我的挪窝计划提上日程。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半个多月前同事帮我去领的体检报告,当时看都没看,随手就扔到一边去了。

这份展开以后的体检报告险些要了我的命。不敢吓唬家里,只得拨了老久的手机号。我的眼前已经有些发黑:“老久,什么是畸胎瘤?”

“啥子?啥瘤?”老久当时肯定被我弄得莫名其妙。

“……我的体检报告上这么说,我,我怀疑是不是医生搞错了。”一边说着,我又把报告翻回第一页,希望看到的不是“阮小芋”而是随便一个什么名字。我这才记起那天躺着做B超的时候我都在用手机浏览主编给我派的任务,医生好像跟旁边人说什么几厘米,还跟我说了句什么,我当时还接了个老板的电话,所以具体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这敬业的精神真是天可怜见,这加班加点赚钱不要命的生活方式也预示着那早已怨言满满的身体和骨架该小小报复我一回了。

眼泪基本上已经把视线全部挡死了,想起老久曾经还对出版社给员工提供一年一度的全面体检待遇羡慕不已,说什么像他这样没有医保又没有条件定期体检的人,真的不敢生病,不能生病,大概哪天死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此时的我却巴不得不存在年度体检这份待遇,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据说百分之八十六以上的病人都不是被疾病害死的,而是被吓死的,我了解自己的心理素质从来就算不上过硬,真要得了什么病,肯定不属于另外的那百分之十四。

话筒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用键盘打字的声音,然后,才是老久的声音:“小芋,你先别忙着哭嘛,你听着,我刚才百度来着,这东西绝大多数是良性的,要不了你小命儿。”

网络这玩意儿真是好,从完全无知到基本有知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怪不得这世上“博学”的人越来越多,只可惜多半都是些一知半解的“一分钟学问家”。

“我现在就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良性的,麻烦你继续百度一下,怎么进一步看是不是良性的呢,还有,这种畸胎瘤是恶性的概率大概有多少?”

“……呃,放心吧你就,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良性。”

我当然知道这是老久编出来的数据。放下电话,我去洗了把脸,房东女儿撞见我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出来吓了一跳,还以为我在为刚才的小过节而想不开呢,不至于吧?她说,我连向她解释不是为那事儿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