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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一大遗憾就是遭遇到时八成不是噩梦,好运来后却多半转瞬成为泡影。早上还在为阿茹那破报纸而闹心,为还有一大堆来稿没看而着急,现在躺在床上满脑子却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于是强迫自己睡觉。很努力地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居然全是邱秋。尽管眼睛发胀头疼欲裂但是她笔下的人物竟一个一个地走进我的脑壳,在我的眼前打转。我清楚我自己是留恋他们,舍不得他们,是他们让我知道生之为人竟然能活出那么多种不同的意义,他们个个命途多舛却无一不是性格脆弱的我精神上的领路人。我真怕来日不多,再也读不到他们的故事,再也无法与他们亲近……

我还想起邱秋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她说将来能帮你的,我会尽量帮,不能帮你的,我会心疼你。她还说我对你说的一切,就是我所给你的。这些话此刻回想起来几乎让我痛哭出声。

就这样那天夜里我流着眼泪睡着了,谁知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就被楼上的喧闹声吵醒了。这是一幢20世纪70年代末建起的楼房,据说当年是专门分给在冤假错案中平反的人住,户型虽然小,但很多人分得了楼上楼下两套。于是很多人像我的房东一样,自己住一套,对外租一套。在这小屋里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极少失眠,也许是因为白天的工作太累,可今晚,一旦醒来后注定是不那么容易再睡着了。

当我推门来到阳台上,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居然对面楼上还有人在放遥控电风筝。看那长长的线,闪着细碎却动人的光芒,划过静静的夜空,仿佛一直要通到天上去,若不是因为五颜六色,还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天边的一片星海,有种“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错觉。

正发着愣,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小芋,你从楼上给我开下门,我没有门禁卡,太晚了没人出来,等了半天还是上不去。”老久的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去开门,见了他就没好气地红着眼说:“你千万别安慰我啊,这会儿谁安慰我我就冲谁哭个没完没了……”不等说完,老久的胳膊已搭上了我的肩:“哥们儿,你还真以为我闲着没事儿干了大半夜跑来安慰你,要真就是安慰几句,破费几个银子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嘛,哥哥我是来拿你的体检报告的,我现在马上找个地方传真给我一弟兄,那家伙是学医的,现在在青岛一所大医院混得不错,让他先给咱看看体检报告再说。”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发传真啊?”我问。

“哎呀你就甭管了,等我的好消息啊,别关机,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学着《别了,温哥华》里陈坤的样子背着脸跟我摆了摆手,算是说了再见。

四十分钟后,我再次接到老久的电话,只听他在那头儿大声地吆喝:“嗨!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那医生哥们儿江城同志说这东西是天生的,换句话说,就是你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在你身体里,做个手术拿掉就行了,而且,人家说这都不算啥大手术,”后面一句,显然是他自己加上的,“你想啊,娘胎里带的东西,跟你玩了二十多年了都,八成是良性的,不然你早该挂了。”

不管怎么说,老久说的也还算有道理,想想自己这辈子小坏事不好说,大坏事还真是一件没干过,老天爷没道理这么快就要玩儿死我吧。

我回老久说:“刚才明明还说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良性,现在一转眼变八成了,老久你别吓我啊,明一大早起来,你不会告诉我好坏各半吧?”

“差不多行了啊,你还来劲了,快睡吧,明儿下了班儿和你详说。放心吧,死不了。”他知道我有了抬杠的心,准是思想包袱已经放下不少了。

第二天我浑浑噩噩地上了一天班,正事儿没干几件,倒是全面恶补了一下关于“畸胎瘤”的知识,天涯论坛上有一个关于畸胎瘤的帖子我从头看到尾,越看越害怕。下班前五分钟我收到老久的短信:“我在你公司写字楼左拐一百米处的小豆面馆等你。”我马上收拾东西奔了过去,店里比较空荡,一进门我就看见老久坐在一个角落,已经点上了店里最有名的肉焖豆角饭和茄子豆角面。

看我走近,他便自我感觉良好地哼起了经他自己改编过的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你会不会突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小豆面馆,我会带着笑脸,掏上几块钱,给你也点一碗面……”我几乎就要被他逗乐到那个曾经没有“畸胎瘤”的快乐世界了,说:“呦,这么高兴呐,逢着别人落难你就特乐呵是不是?”

老久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那么低级趣味。我是为自己乐呵呢,沾你的光,我请了半个月大长假,专门照顾你这个病人。怎么样?够意思吧?!半个月呐!人家居然还没开我,而且说半个月以后回来没准还给我加薪呢,”他越说越高兴,“你说我是不是个抢手的人才?八成是老板以为我要委婉辞职,怕我这酒吧一哥说走就走,才声称要添银子挽留我吧,你说我就他妈纳闷了,怎么你一倒霉我就立马转运了呢?”

我说:“你有完没有?我早知道你是个人才了,关于这方面的求证和论述可以省略了,不过我想知道你哪里需要照顾我这么久?”

老久认真起来:“我那医生哥们儿说了,你那两个东西虽然一时间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是尽快手术拿掉为好,毕竟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小了(直径一个8.6厘米,一个5.9厘米),要是由于哪天剧烈运动或是用力过猛扭转了,就危险了。哎我说,你们出版社不是年度一次体检吗?前一次怎么没有查出来?”

我说前一次我没去。

“那前一次的前一次呢?”

“也没去。除了这次去了,其余都没去。”

老久一听就龇牙咧嘴地说;“我说你这败家玩意儿,有机会体检还不去,这不是扔银子吗?下次你不去换我去!”

我开玩笑说:“怎么,你也想查出点儿东西玩玩?”

老久说:“我呸!!!我呸呸呸!把你说的话吐掉赶紧!要看到自己的口水才能算数!”

我说:“谁知道这么大的两个东西在身体里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可能它们开始很小,也是随着人长,越来越大吧。”

老久探头看了看我的小腹:“还真别说,我仔细观察的结论是你貌似是有点小腹隆起,说不定拿掉以后还收腹了呢。”

“去你的,”我回他,“你再说一句我肯定吃不下了,中午就难受得没吃,现在好容易有点饥饿感了,你别影响我食欲。”

饭后,我们又继续讨论手术问题。老久说可不能在北京,这年头没有熟人铁定要吃不少苦头。说是讨论,其实我发现他心里早就给我张罗好了,就回青岛做吧。他说他的假期搞定了,现在就看我的了,一请下假来,马上可以一起撤了。

我又担心地问:“手术过程中是不是全麻?有没有痛苦?会不会听到金属器具的切割声?我是清醒的吗?能不能感觉到手术刀划入腹部凉飕飕的?”

“呃,五个问题。第一个是,其余答案都是否。放心!”老久说,“这个我早就给你问了,我那哥们儿说是麻针一上,你立马入睡,啥都不知道就下手术台了,也就个把小时吧,快的话半小时左右,据说有些人打了麻针还能做梦梦见吃自助餐呢。术后,一至两周活动自如,半点痛苦也没!嗯,就跟无痛人流差不多,”他鬼笑道,“只不过,人家流个娃,你呢,流俩那啥!”

没想到,当年那个在审讯室喝了我半包豆浆的老久现在已经俨然成了我半条命了。不过做梦吃自助餐我是压根也不信的,因为老久最爱干的事就是吃自助。在他认为,做梦吃自助就是最美的梦了。

我的请假经历远没有老久那么顺利,领导说,咱们出版社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一个编辑每天那么些稿子要过,谁也顶替不了谁,你这一走,我找人加班加点帮你弄,一个星期也就顶天了吧,哪有一请一个月的?

以前每逢有人想请时间长点的假,领导都是这么一套台词,上面的一段话,社里人人会背,领导的嘴唇一张一合地把他不准假的意思通过声波传进大伙儿的耳朵时,每个人心里都在说:把他/她的工资给我当加班费吧,我替他/她干,别说一个月,一年都行。只可惜,心聲出版社员工百年不变的规矩是,加班加点不给钱,迟到一秒就扣款。

我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了,我说领导,我这次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我要回老家做个小手术,我尽量半个月赶回来,这样您看行吗?

“回去做手术?你年纪轻轻的得什么病了需要做手术?”领导满脸的狐疑,一双小眼睛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他的大嗓门一上阵,貌似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因为我看见大伙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过来。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术后可能得卧床一阵子。”我想我的这点隐私权还是有的。

领导诧异的目光还在我身上徘徊,想必一定是满脑子意犹未尽,他现在的注意力恐怕被好奇心吃了大半,早就已经不在准不准假上了。

“小手术?卧床?”他的目光告诉我他的思路已经走到岔道上去了。

“行吗?领导?”我又说了一句,“这样吧,就定半个月,半个月我不回来,您就另找人,这上半个月的工资我也不要了。”

老板大概觉得我最后一句话还是蛮有诚意的。就这样,在按领导要求写了长达三千字的未完成工作明细和下月一号到岗保证书后,我被准了十五天的假。事不宜迟,假期一确定,我就通知了老久,老久和我一起收拾好东西,然后去买了两张第二天的火车票。

老久说,你这家伙真有福气,我那医生哥们儿说了,他们医院每周六会请省里的专家来坐诊,专家来了,上午通常是做手术,下午会诊,咱们明天也就是周五到,周六正好赶上了。

我说,老久,我不会死在手术台上吧?我现在一想医生要用冰凉的金属刀划开我肚子就感觉喘不上气儿。

老久说:“又来了,都跟你说了,这属于妇科的小手术,而且你不是也看图了吗,那周围没有大血管,又不会有大出血什么的意外,你怕啥啊?到时候术前再做个心电图,量个血压,保你没事儿!而且我听说现在的医学技术可发达了,给你打了麻药之后,负责麻醉的大夫就会对你进行催眠,整个手术过程你不但一丁点儿痛苦也没有,而且就像先前说的,还会做美梦。”

“可我还是害怕,我巴不得现在就上手术台,巴不得现在就把东西取出来,然后去切片化验看是不是良性。”

“哎哟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干脆把你的遗愿写出来交给我。”他又开始逗我开心了,我发现病人某些时候大概更需要这种有点诙谐的风凉话。

“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嗯,你把家里电话地址给我,手术后我负责通知她。你都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最难熬了,这会儿打电话告诉她,还不得一分钟白她十根头发?”

我看着老久,突然觉得这家伙比我成熟不少:“我还有一个‘遗愿’,我想请邱秋吃顿饭,把钱还她。”

“不会吧?!”老久一拍大腿吓了我一跳。

“你这么激动干嘛?你不会忘了吧,我还欠她钱呢。”

“我当然激动啦,”老久满脸的不可思议,“那钱你不是早已想通了吗?”

“那是我以为来日方长!”

“真没想到,邱秋在你的生命中居然已经跃居第二位啦?阮小芋同学生命里的重要他人居然没有男人啊哈哈哈……”

“谁说的,当然有男的啦。”

“谁?”

“我爷爷。”

“行,我服了你。是不是还有你五叔和三舅啊?”

我说:“去去去,你回避一下,我先给邱秋打个电话,看她今晚上有时间没有。”

“哎我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老久说。

“也许连一般朋友都算不上吧。”我说的是真的,“最近有个事儿没说清楚,觉得堵得慌。”

“那我奉劝你临走还是别再给自己添堵了,术前的心情也很重要,反正我觉得那个邱秋是神经兮兮的。像你说的,来日方长,没必要这个节骨眼儿上火急火燎地跟她较劲。对了,手术前要喝金银花水给体内消炎,这样术后才好得快,”他把一包从药店里买来的干金银花拍到我手里说,“好好享受在房东家的最后一晚,明天见!”

你已猜到我肯定没听老久的话,我知道今天要是不拨邱秋的号码,肯定是过不去自己的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