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次回到北京,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是来自阿茹的,只听她在那边吆五喝六地说:“阮小芋,散伙饭还没吃,你就消失得无影踪了?”我说:“啥叫散伙?你不是还继续在那里给侃哥卖命吗?”
“没办法啊,你倒是一个人了无牵挂,我这不是还有孩子要养吗?大好的青春都放在社里了,好不容易混了个元老级别,改到别处当新人?你姐我怕是再也没这个勇气了。不像你,还年轻,随时可以从头再来。”
说得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90后了。
“周末我请你吃饭吧,这两年你给姐打杂打得还算任劳任怨,就算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嘛。”
我的第一反应是:“谢阿茹姐姐,你不是被阿侃逼得走投无路,为他要我的邮箱密码来了吧?”
“呸!他也配!别把你姐我想得这么猥琐好不好?!”
虽然我对心聲已没有任何留恋,但谢阿茹女士还是可以见的,不管怎么说,作为北京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她对我这个外来妹还是很照顾的。
上了饭桌,她才吐出真言:“阮小芋,咱们还算朋友吧?”
“怎么啦?”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走的时候确实没来得及和阿茹告别,可这也情有可原啊,就阿侃那个人品,那张嘴脸,这会儿就算倒找我钱我也懒得再见他。
阿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开门见山似的:“阮小芋,你和邱秋的合影都不知被谁传到我那论坛上了,你还在这儿给我装,是不是有点太缺人情味儿了?”
“合影?什么合影?不会吧!”
“装,你还装!你千万别说那合影是你自己PS的。说吧,你还挺行啊,啥时请上大作家下馆子啦?”
下馆子……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八成还真是哪个人恰巧拍下来了。我要是跟阿茹说不是我请邱秋,而是邱秋请我吃饭,她大概真的要疯了。
“呃,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顺口胡扯,“那会儿,阿侃不是逼着我去拉作者吗?”
“你想请她吃饭就能请上吗?少啰唆,从实招来。”
我只得硬着头皮把原本用一句话就能扯完的谎添枝加叶,强行扩写成长篇。
“呃,是头一次,就,就是咱俩一起去的前一次,那天搞外联的小丁和胡子恰好都不在,阿侃就把我派出去了,之前我也没有读过邱秋的书,压根不知道她是谁。”
接着,我把自己初次遇见邱秋的前前后后和阿茹大概说了下,然后在末尾加上了自己死皮赖脸要请邱秋吃饭的情节。我一面编造,一面在脑子里飞速地过着这一个个画面,生怕有什么漏洞被阿茹发现。人都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某种技能其实还不赖。说到最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姐姐,我招完了。”
“这就完了?”阿茹瞪着眼睛。
“完了,真完了。”
“那你忘了阿侃是让你去干嘛的了?”
“我没忘,可是人家赏脸就不错,咱再得寸进尺就讨嫌了不是?”
“啧啧,像你平时的作风,你当时就应该把她稳住后马上叫我过来,”阿茹很失望地靠回椅背,“那你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没有。我和邱秋的缘分,大概也就是共一顿饭而已。”为了邱秋,我显然要把谎扯到底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由十一位数组成的手机号,放在我这儿还算安全。
“我不信,”阿茹给我一个白眼,“有本事让我看你手机电话号码簿。”
“你看吧!”我把手机扔给她,开始大口地扒饭。手术以后,身体的亏空让我能吃了不少,见了饭菜就饿极了似的猛吃一通。所有人见了我都说,这哪里像大病初愈,气色明明那么好!看来,摆脱先前的工作、摆脱阿侃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我的心里并非没鬼,但却显得绝对无辜。阿茹看了半天,绝望地把手机丢还给我。我的手机里当然存了邱秋的号码,只不过没用邱秋的名字,前几日刚改成“沈谯”二字拼写的首字母组合,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成了“逃避追查”的障眼法。
我抢着付了账,让谢阿茹女士用如此可口的一顿饭菜换一个长长的谎,实在令我于心不忍。
原以为那个讲得我口干舌燥但起码还算完美的谎让我彻底摆脱了阿茹的追踪危机,可万万没想到,没过一星期,我再次接到了这家伙的电话。
“阮小芋,不好了,你合影的事儿闹大了!”三更半夜的,我听到阿茹慌乱的声音,“你可给我惹大麻烦了,开始我真不知道阿侃是怎么看见这张照片的,因为那天早上我打开论坛网页的时候他根本还没来上班。后来,听说侃哥自己单独的办公室电脑居然有对咱们每台电脑的监控,我真他妈的服了,这会儿好了,他看到了那张合影,也知道咱俩关系还算铁,就逼着我问呢,问你是不是换了出版公司了,怎么突然平步青云,连金牌作家也勾搭上了。”
阿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我想见缝插针,却死活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才轮到我说话的份儿:“我说,貌似是你又给我惹麻烦了吧!”
“问题是我现在直接跟阿侃扯不清了我,他非逼我说出你和邱秋是咋回事儿,关键是他认定这和你硬气地辞职绝对有非同小可的关系。他还危言耸听,说什么是不是你先出去探好路,我跟着也要撤啊之类的,让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心想别介啊,眼看下个月就到了他许诺给我涨工资的时候了,谁知出了这么一茬儿,我这拖家带口的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娱乐归娱乐,现实归现实嘛!”
我哈哈大笑:“该,现在想起娱乐和现实划清界限了?好啊你原来一直把你的偶像作家邱秋当娱乐!谁让你上班时间看论坛了?对了,侃哥是不是特后悔失去了我这样一人才啊?”
“那还用说吗?像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主儿还不得悔青肠子吐绿血啊,光是好奇心就能把他杀个半死,剩下那半条命,这不是也跟你这儿买后悔药来了嘛。”
“可别,”我说,“你现在提起他的名儿我都想吐,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就这么几斤几两,他的目的肯定达不到,所以你还是回去编个瞎话陪他侃吧。”
“唉,现在文学这么不景气,你也知道,这出版公司是他爹的,眼看老子的大业要毁在自己手里,阿侃也着急不是?所以眼瞅着到嘴边的一条大鱼又游走了,你说他做何感想?”
“行行行,你还帮着他跟我这儿诉苦来了,当初我撤了半个月,他这家伙就跟我玩釜底抽薪,现在眼瞅着我有点利用价值,又死皮赖脸地贴过来了,你说这不是苍蝇是什么?大晚上的别让我反胃了,实在不行你就跟他说那照片是我一朋友PS玩儿的不就行了?”
“何太无情也?!”阿茹说,“这瞎话编得也太像瞎话了,连我都不信,阿侃能信吗?都是在出版社混了这么些年的老人儿了,P不PS谁还没数啊?他现在就是想让我把你约出来,说是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一切由他请客埋单。”
“早说啊,”我开玩笑地说,“不过想约我出来,可不只是一个月保险那几个银子能解决得了的。”
“那个就随你了,反正他现在是求着你了,怎么狮子大开口都行。”
他也配!我在心里说。
阿茹还在那边继续尽职尽责地当她的说客:“你好歹也出来亮个相,姐姐我这边就算完成任务了。咱跟钱又没仇,明摆着一个大便宜你不占,我在阿侃手里也混不下去不是?”
想想也是,放着恶人的便宜不占还坑了她,这种缺德又缺心眼的事儿我还是别干了,好在我现在别的没有,时间大把。
“行吧,就给你个面子,等我想好了时间地点,发你手机上。”我说。
老久收到我的短信,当即就炸锅了:“就他妈没屁眼的那个老板要请你吃饭?”
“哈哈,是啊,你好好想想啊,是再吃自助呢还是换个口味,尝尝西餐波特曼,定了主意告诉我。”
老久搞不懂金牌作家和出版社的相互作用力,更不明白出版人阿侃对正在“上升”期的作家邱秋有着怎样一种敏感的嗅觉,他只是说,仅凭一张照片,就能让这么吝啬的一只铁公鸡舍得从身上拔毛,邱秋同志真是个大神啊。
如果饭桌对面没坐着阿侃,那可真算是一顿完美之至的晚餐了。
阿侃开出的条件是:只要能把作者拉过来,月薪翻倍。我在心里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惜老子不想陪你玩了。
老久扔下正在吃的龙虾说:“哎小芋,你以前月薪是一万五还是两万来着?”我满口的鲜榨西瓜汁差点喷出来。
阿侃鼓着眼睛细细端详着坐在我旁边的老久,心里一定在想这阮小芋发家发得也真够快的,连保镖都混上了。老久倒真是长着一张天不怕地不怕的“保镖脸”,从监狱里出来,他还一直留着“板寸”头,得知今天要来会阿侃,还特意在脑袋顶上架了个不伦不类的墨镜。
阿侃收回目光说,干脆也别说啥工资不工资的了,就按纯盈利三七分。他摆出一张豁出去的脸,以为自己开出了一个很有诚意的价码。
西瓜汁喝得肚子里凉凉的,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给自己拿一块杧果慕斯,阿侃又发话了:“这么着吧!四六分!”他把右手中间的三根指头往桌沿上一搭,可以想象,剩下的拇指和小指一准像螃蟹的两根大钳一样,在看不见的桌沿下没有半点耐心地张牙舞爪。
“合着是她四你六啊,”老久终于极不情愿地腾出了嘴,“你刚才说三七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七你三呢,想帮你说个情,要是她八你二,这交易也算成了。没想到你他妈还真是抠儿啊,想寻求合作拉大牌入伙还你赚大头,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诚意了你?”阿侃终于沉不住气了,用他那双金鱼眼瞪了一下老久,意思是我这保镖坐在这里相当碍事。
老久若是不好这一口,我还真未必愿意出来,胃口早就给阿侃那张脸败坏了,看着老久同志吃得那么香,多少也算是个勉强的心理安慰。
我说您真是看错我了,我阮小芋在一个小出版社都混不下去了,老板停我的保险变相赶我走,我上次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差一点就要露宿街头了你知道吗?就这么窝囊一人也能拉来大作者,不是做梦的事儿吗!
阿侃“嘿嘿”地赔着笑脸:“你老板那是榆木脑袋,有眼无珠!再说了,那不是他炒你鱿鱼,是你先把他炒了。”他在这句话后面甚至还用嘴“哈哈哈”了几声,完全无关内心。看来脸皮厚也有脸皮厚的好处,自己解了嘲,只撇下别人替他尴尬。
“我要真有这能耐,干脆自己开个出版公司岂不更好?”
阿侃根本听不进去,快餐文化时代的出版商就是这么现实,竟想指望一个作者发家致富以至江山永固。邱秋的书都是一个出版社出的,阿侃却以为所有人都和他自己一样,有奶就是娘。
“实在不行,你给牵个线儿搭个桥也成。”
“我尽力吧,要不你等我消息?”我看老久也基本吃爽了。
“那个啥,小芋,以前真是对不住啊,这事儿绝对错在我,你给我个补过的机会,你还有我号码吧?”
“当然,”当然个鬼,有才怪呢,“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先撤了。谢谢您丰盛的晚餐!”
一张意外的照片,竟让我在阿侃那里出了这么大一口恶气,老久大吃一顿开始打饱嗝儿的空当,阮小芋已经又开始念及邱秋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