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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读完整部剧本后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虽然在童年时已经耳闻过这部历史剧本的整体框架和行文梗概,可如今她还是被那字里行间的荡气回肠和笔者的大胆设想所震慑了。

当年那个唐朝女人的墓志还没有出土。可笔者却有如预言家一般呈现了那一切。女人真诚地从内心里自愧不如,虽然自己也是个搞历史研究的。在他们这一代人中,如此疯魔、严谨且精益求精的治学和工作态度已经基本绝迹了。

女人抚摸着那线装手稿。

足足有三大本。最后一本几乎全是与那个遥远女人有关的史料考据和笔者延伸的设想。

女人不知道像这样大费周章,厚积薄发却有些吃力不讨好的本子她顾茗渊这辈子到底写了几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对得起她的托付,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要大干一场了。

女人的心很激动,在一页页翻阅这些手稿时,竟有一种梦幻般故地重游的感觉。她想为了这一天她不知等了多久,她几乎是为了能有今天才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就这样她循着顾茗渊曾经的思路一往如前,她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内心急于接近的到底是那个唐朝女人还是顾茗渊本身了。

于是,足足半个月她和那三大本无声地交流着,二十多年前她听了个一半的故事如今终于有幸读到结尾,所以她也像二十多年前的顾茗渊一样,一头扎进那段历史的繁华与寂寞里,再度出来时有如长梦初醒。

她不管今夕何夕也不管当时当刻已是凌晨几点,她拨通了朋友万小青的电话。她说小青,没有金刚钻你不要揽这瓷器活。

小青在电话那端骂:“神经病,我用不用你搜罗来的稿子还得另说,你倒先嫌弃起我来了。下次打电话前记得先瞅瞅几点了,大小姐!”

女人这才看了一眼钟表。凌晨三点十九分。

“对不起小青。可我想尽快见到你。”

“明早八点。够快吗?”小青算是个爽快人。

第二日她们如约见面。小青首先被那三大本吓了一跳。“没有电子版吗?”她说。

“没有。只有这手稿。”

“这年头还有手稿真是不简单,我以为你兜里揣个U盘就来了,没想到还手提肩挎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小心别弄坏了。纸已经很脆。”

“哇,出土文物啊简直。你确定这是顾茗渊的手稿?这是她的字?”

“当然,这还能有假!”

“乖乖,她的字太可爱了,像小学生的字一样横平竖直,还有个别繁体,哈哈,太有意思了!”

“给你半个月时间看稿子够吗?”

“不用那么长时间,我审稿很快的,”小青眼睛没抬,还是停留在稿纸上,“第一集前半部分,对白太长,于古还行,于今太不接地气。”

接下来她先是把第一大本捻到三十页,然后,六十页……

“两天。最多两天我就能决定用不用这稿子了。”

女人和万小青其实已有两年未见。可那天因为稿子,她俩同时产生了一种闲情少叙的默契。小青给女人上了一堂课,她告诉女人在剧本行当有个十分邪门的定理:最好的东西,反而时常没人敢用。她看到女人的如痴如醉,所以决定首先给女人提个醒,就算是名家,也保不定会被退稿。

女人是在抱回那厚厚三大本的当天接到男人电话的。男人就像和万小青说好了一样,上来就问了同一个问题。

男人说这稿子是不是曾被程志雍退过。

没错。女人有些气恼。被程志雍退过的稿子你们就没人敢用是吗。

“被程志雍退过的《婉儿》?那就没错了!”男人自言自语地重复。

“什么没错?”万小青今早也说,原来这就是多少年前被程志雍退过的《婉儿》啊!我也算有幸一睹真容了,不过很抱歉,不用折腾了,我得罪不起程志雍,就算我有这胆,那些人也够呛放行,不放行我还拍个皮球!

女人当时听了二话没说抱起稿子就走。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来由的已经和《婉儿》荣辱与共了。

“是的没错,我真心想要这个本子,请问……”

“你想要?你又是谁?”女人已然没有好气。

“我是谁没有什么要紧的,反正我做的不会输给你父亲。”

“你还知道我父亲?”

“我还知道你呢!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才四岁,罗可。”

女人被对方脱口而出的“罗可”吓了一跳。这么说她起码也应该唤对方一声叔叔或伯伯。

男人继续说:“我一直很想看这个本子,我知道这一定会是个好本子,听说作者为它付出很多,更何况,顾茗渊的东西,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呢?”

男人的最后一句女人爱听。

“那您,既然是我父亲的旧友,又如此看重这本子,相信您八成也认识顾茗渊本人吧?不如我帮您约一下她,看她愿不愿意把本子给您。”

“不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仅通过你,不需要和作者本人见面。我知道关于这个本子作者已经全权委托你了。”

“可是,为什么?您直接跟她面谈岂不更好?”

“是这样的罗可,我不想让顾茗渊误会,这个本子从写成至今虽然一直没有脱手,但绝不是卖不出去的本子,是人在挑本子,也是本子在挑人。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没错女人懂。女人觉得电话那端的男人简直说得太对了。

“所以我请求你,如果你信得过我,一定不要告诉茗渊是谁买走了这本子,至少一半时不要透露给她,至于那个程志雍,就留给我去对付。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这个好作品,一定不会让作者的心血白费。”

女人默默地听着,她已经大概知道电话那端的男人是谁了。她是在一瞬间猜到的。女人对这未见其人但闻其名的男人太熟悉了,父亲无数次为这名字犯小肚鸡肠,顾茗渊赌气时也经常用这名字当撒手锏。女人小的时候很想看到这两个男人的正面交锋,但她却始终未能如愿。她心里是佩服男人的,一段感情维系这么久本来就值得叹服。更何况,在她的眼中,在她从小到大的“听觉观察”中,父亲与顾茗渊口口声声的钟并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读过顾茗渊的《暖色边界线》,了解他离奇的发家史,她知道他从未当过一天兵但却参加过越战,早些年她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放着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不守,非要在战场的九死一生中打个滚儿。后来她得知越战时顾茗渊蹲过猫耳洞,吃过不少苦,那苦是非人所受的,男人出来后都会患类风湿,何况是女人。于是男人冲向前线,他无法乐享安逸,无法坐视女人吃苦受罪……

“我相信您。”还有什么更值得托付的人吗,还有谁会比这个男人拿顾茗渊的事更上心吗?没有了。

“合同可以在任何你方便的时候签。”对方也意会了女人突然间的信赖。

女人后来成了男人投拍这部大剧的历史顾问,他们在电话里研究,探讨,相协共历。女人很荣幸加入也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期间女人没有联系顾茗渊,也没有向她透露整件事情的进度。

整个过程女人不断重读三大本,她发现许多原本以为是并列的叙述其实是递进的,她发现顾茗渊那时候的创作思维比现在要缜密很多,她能看出作者在举重若轻的文字背后其实想了很多。这个过程也同时让她逐渐深入地了解了婉儿是怎样一个女人,而钟又是怎样一个男人,尽管这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确切地说,女人是通过顾茗渊认识这两个人的,而如今通过对这两个人的读解,又反过来使女人和顾茗渊更近了。

男人出钱又出力,那股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干劲儿让女人时刻想起曾经在父亲身边那个年轻时代的顾茗渊。

男人说人人道这本子折腾起来费劲,我却觉得简直拿过来就能用,这么大个便宜怎么就让我捡着了呢!

男人说到做到,大到框架,小到各个细部大小人物的台词,都是逐字未动。女人知道这不变与不动就是他对顾茗渊的尊重与爱。

女人这个历史顾问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她从未干过这么轻松的差使。在此期间她不过是享受了一场略有些耗时但却完全值得的阅读盛宴。女人早就知道,作为笔者的顾茗渊早在二十年前就把她今时今刻该做的活计做完了,她甚至已经整理好了一份相关历史事件年表,而且时间是具体到一天中的二十四个小时的。

两年之后,三十六集历史剧《玲珑之冕》被搬上荧屏,这一次顾茗渊的名字没有跟在罗羲后面,原著一栏只有她自己,编剧一栏也只有她自己。

这是唯一的一次。

——节选自阮小芋《七梦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