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道江,小满菜馆是出了名的。常听人说,谢小满自酿的烧酒能勾人魂,拴人胃,长白山下再无二家。也有人说,其实离谢家很近的巫记酒楼做的酱鸭也不赖,只可惜价格高了点,搁在镇上,不接地气。反正,巫孟州斗不过谢小满,所以巫记酒楼的生意总也好不过小满菜馆。

上个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批外地矿工,他们白天下矿,夜晚就兜着钱下馆子来了。矿上的伙食不好,而且千篇一律,不是白菜粉条,就是酸菜粉丝。下矿是把脑袋挂在裤腰上的营生,再亏待了肚子,那还有什么活头儿。于是,镇上几家饭馆的生意突然好起来了。

一开始,小满菜馆和巫记酒楼都是夜夜客满,可渐渐地,谢小满那边添桌加凳,巫记却一日比一日冷清。

夏末秋初的时候,小满菜馆又添了人手,谢小满的儿子钢镚儿暑假在家,每晚帮妈刷碗都得刷个把小时。钢镚儿的爸从山上采来野生核桃和小黄磨,都被小满炸的炸,炒的炒,没几分钟就成了桌上让人看一眼就拔不动腿儿的下酒菜。要说起来,小满菜馆的生意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板娘肯赊账,十块八块的赊,百八十的也肯赊。不像巫孟州那边儿,不知哪天就关门了,想赊也赊不起啊。

说到巫孟州,不能不说巫记的酱鸭,那一口是小钢镚儿的最爱。巫记酒楼的掌柜原先是巫孟州的哥哥,前两年,哥哥一家迁到市里去了,只留下弟弟孟州在镇上,这么一来,酒楼里不少招牌菜的味道都不像先前那么地道了,只有巫记的酱鸭,还值得一吃。人们都说,他巫孟州就不像个会下厨的人,能把酱鸭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不简单。

谢小满的手艺上天入地,唯独这一口,永远糊弄不了儿子的嘴。每每儿子馋这一口了,她尽管心里恼火,手还是伸到抽屉里掏了几张票子,说:“去,买去吧。”钢镚儿到了巫记那边,用油纸裹回来的酱鸭总是比票子能买到的多不少。孩子爸看了直撇嘴,说这个老巫啊,这么做生意,有多少够赔的。钢镚儿却不会让他巫大伯赔,他把酱鸭往桌上一搁,扯了块肉塞进嘴里,便踮着脚去够柜子顶上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玻璃瓶。往日里吃酱菜剩下的空瓶,都被谢小满洗净晒干,专门用来盛放冰糖炒的琥珀核桃仁。儿子好不容易拿到了一瓶,扭过头来说:“爸妈,我给巫大伯送一瓶去,他最爱吃这个了!”话音儿还在屋里飘着,人已没了影,谢小满笑着对孩他爸说:“这吃里爬外的东西!”

矿工们兜里的钱够喝小满的自酿,但常吃酱鸭可就困难了,所以巫记的生意又慢慢恢复了以往半死不活的光景,有人为老巫着急,说您这酒楼门脸多少年头了,也该修修了,老巫却懒得弄那些,平日里没生意的时候,反而乐得清闲。

入冬了,谢小满来找巫孟州,眼瞅着大门上挂了一块小木牌,走近才看清,上面用小楷郑重其事地写着三个字:营业中。

小满扑哧一声笑了,老巫这人,也知道门脸儿破旧了,怕人以为这家歇菜了,还仿着城里人弄出这么个名堂,真亏他想得出来。

她推了门进去,见了老巫便打趣儿说:“您这挂外面的门牌到晚上就不好使了,真要让人瞅见,天黑还不得用俩大灯照着?刚才我打门前过,头都快撞门了才看清字儿。”

巫孟州笑着说:“这可不能听你的,回头那大灯一照,我那掉了漆的门窗多现眼呐!”他说着伸手给小满拖了条凳子,到跟前了才发现是个“高低脚”,四条腿儿不一般长的,忙想换一条。

小满却拦着说:“不忙换。”一边稳稳地坐上去了,她心里总觉得老巫自己一个人,里里外外这些年,挺不容易。小满说:“巫大哥,我那边过几天想往屋后再扩一扩,咱们两家背靠背地敞门儿,我向后建俩屋,估计得动您家那棵大松树了。您看行不?回头我让装修工给您把家里的门脸和桌椅用新漆油一油。快过年了,咱也看个鲜亮儿!”

老巫一听要动他的松树,立刻沉下脸来,语气也不念情理了:“小满啊,你家的菜馆怎么扩都行,真还就别动了我的松树。”

小满心直,当即也皱眉了,说这大家伙立在中间,不动它能有怎么个扩法啊。老巫却直接把手一抄,再没了言语。

谢小满回家越想越气,把刚才这事儿跟钢镚儿爸说了,钢镚儿爸却说,那树再碍事,归根结底是人家的东西,硬要动它,也是理亏。小满说,老巫这家伙,一准儿还是瞅着咱生意好,存心找茬,就他那破树,白给我都不稀的要。钢镚儿爸心一横说,东边儿秦婶儿的两间大屋,早就说想租给咱们,价钱都说好了,一个月一百八,我看行,咱也别往后扩了,就租她的两屋吧。小满却说,租房到底还是无底洞,年年月月往里填,到头儿也不是自己的,还是扩屋是个远谱儿。两口子商量到半宿也没弄出个结果来,最后小满说,赶明儿我再去趟。

第二日一大早,谢小满又去找巫孟州了。老巫一瞅是她,便不再抬眼,只撂下一句话:“动松树的事儿免谈。”

小满准备了一肚子好话,愣是没用上,她这个直心眼实在想不明白邻里这么些年,熟得跟亲人似的,怎么就连动棵树都不行,气得直想跺脚,索性也撂下一句狠话:“行,免谈也行!赶明儿我盖了屋,你那树就圈在我屋里当柴烧吧。”

“你敢!”巫孟州一听这话精神了,边喊着差点儿没蹦起来,动作幅度一大,从棉袄的胳肢窝接缝儿里掉出两块大棉花,惹得谢小满心软了。

巫孟州打了二十几年的光棍,村里人见过他媳妇的坟,却没见过她的人,只知道这女人是在“文革”头一年里自杀的。

回家的路上,小满已打好谱去租秦婶的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