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秋
老天要惩罚一个人,有时是让他死,而有时,恰恰是叫他活着。
转业前夕,人心惶惶的。部队要从广州市运一批物资,我和竹馨商量着跟车一起去。那时候一别数月,还真是挺想邱秋的,毕竟在一起待了那么久。赶巧开车的是我的丈夫秦山和竹馨的未婚夫肖子恒,真没想到我们这三对儿,从小就是玩伴,二十年后,还能在广州重聚。
邱秋小产后,和罗天两个人情绪一直都很低落。可她还是给大伙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因此,这场对她的探望反而成了她对长期在部队里吃大锅饭的我们饮食上的一次大慰问:金丝牛肉球做得比任何一个馆子都好吃,蟹粉豆腐更是让人险些把舌头也一起吞下去。罗天抱怨说,平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从来都不露这一手,做的全是当饭又当菜的面条馄饨之类。照着菜谱做呗,邱秋拿出一本上海菜谱玩笑说,罗天小时候跟着樊老师去上海后,嘴都学叼了。
竹笋鸡汤一上桌,所有人都顾不上烫了,还有油爆虾,这道菜吃得几个人满手通红,因为十个指头都用上了,吃完了虾肉,虾壳也舍不得扔,而是要放在嘴里再嚼几下,秦山说完全可以咽下去,这样还补钙呢,邱秋在一旁提醒说,算了,虾壳就别吃了,回头扎着嘴!
那次子恒喝多了,因为第二日天没大亮就赶着出发,所以罗天说替他开一段儿,还说反正要去邻省办事,回来又有便车可搭。
于是秦山开车带着我在前边带路,罗天带着竹馨和子恒跟在后边。时值深秋,刚一到市郊就起了大雾,外面水气很重,看什么都不真切。我一路都在打着瞌睡,头还时不时地撞向一侧的玻璃,忽然,感觉周身震了一下。
“抛锚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秦山的表情吓了我一跳:“我好像撞着人了。”
“别停!”我颤声说。
秦山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放慢了速度,这样又开出十几米,听见罗天在后面叫我们。
“秦山,停车!”
我们回头看了一眼,罗天已经从车上下来了。正冲我们这边招手:“坏了!我轧着人了!”
我和秦山相互对望了一眼。
“哎,你们两个快点过来啊,这边出事了!”竹馨也在扯着嗓子冲我们喊。
秦山打开车门,我们一前一后地跳下车。
“你先走。我擦一下前轮。”我看着秦山说。
秦山没说什么,只是木木地走过去。
我过去的时候子恒已经醒了。竹馨小声呵斥他说:“都是你!喝那么多干嘛!都知道罗天因为邱秋小产心情不好,你还让他代替你开车!”
“人还有一口气,快送医院!”罗天说。
至今我还记得那人是卖卤水豆腐的,当时担子里挑的豆腐撒了一地,和着泥水和刺目的血迹,殷红一片……
人死在医院,没有救过来。后面的事简直祸不单行。罗天因这事故入狱,判了六年。监狱失火,罗天又因救火严重烧伤了面部。
……
这些事情前后,我们纷纷转业,都是听说的,邱秋没有写半个字来。
当初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罗天出事后,邱秋竟很快嫁了人,曾经她在部队里拒绝了一批又一批高干子弟,不料这次事出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广州市的地产大亨仲黎。
三年后,秦山变得精神恍惚。都说是转业到地方后工作压力太大,可我知道,他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罗天的事。
当年我们的车开在前面,估计人已经不行了。可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我怕秦山坐牢,更怕要他偿命,所以没有站出来。我最终倒向了我的丈夫,并在关键时刻劝他不要说出内情。我乞求他不要去自首,既然罗天已经认为是自己轧的人,我甚至威胁秦山说,如果他去自首我就不活了。一切错都在我。
曾经以为,儿时的友谊加上多年共同的军营生活使我和邱秋之前建立了坚不可摧的情谊,可关键时候我还是背叛了她。我推她进苦海,亲手打碎了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幸福。所以我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除了自责,还有长久的不安。
我经常做梦梦到她在新作中将罗天受冤的前前后后公之于众,于是我被所有人指责、唾弃,这样的梦使我无数次地在午夜醒来,带着一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睡。
有一次我甚至梦到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齐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以为所有的一切,你们的谎言你们的罪恶能像那汽车前轮上的血迹一样简单而轻易地被你抹去吗?你以为你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我吗?那场梦让醒来后的我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我当时觉得再不说出来就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她,你可以想象我当初下了多大的决心。等到了她住处,却正好看到她行色匆匆地外出,于是我又退缩了。那一日我尾随她走了很远的路,她貌似有很重的心事,所以自然不会觉察到几米开外的我,但是,她很坚定,明明是公交车沿线,她却没有选择坐车。她在人群中穿行,时而看看手表,时而突然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我一直跟着她,紧赶慢赶地走出一身大汗。
然后,我看着她走进了一幢别墅。
那么急切的脚步。
那别墅因为它的主人仲黎而几度曝光于媒体,所以我是认得的。
一股失望之情油然而生,那瞬间我心底的痛悔、同情和愧疚都被遍布周身的一阵轻松所取代了,那轻松中甚至还有些许愤怒和鄙视。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投入仲黎的怀抱?那样毫不避讳、心急火燎地?可仔细想想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和看不起她呢?是我把她害成这样,我才是罗天入狱的罪魁祸首。
一直以来我从未听信关于邱秋和仲黎之间的所有流言,直到眼前这次跟踪,直到眼见为实。
我在那德式小洋房外的林荫路上徘徊了许久,我的心里充满了妒忌与感慨,我觉得好命的女人无论生活把她置向何方都会有人将其捧在掌心。
后来我听说仲黎和邱秋结婚的消息,那时我已完全没有丝毫的震惊。
邱秋只要还在写,我的内心就永远不得安宁。我无数次地安慰自己,罗天不知道,竹馨说当时睡着了,肯定也不知道,所以邱秋不可能觉察到什么,可一面还是觉得她手里握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可能朝我扔过来。
我强迫自己一篇篇、一遍遍地看她的作品,曾经我们那么要好,我是那么了解她,我几乎知道她每篇作品中主人公的原型,《童年的哈哈镜》和《绮丽岛》是她对小时候的回忆,而《无声的劝导》和《余味》则是她初入军营的故事。
罗天入狱后以另一个名字复出,邱秋虽回到他身边,却已然成了第三者,她不去辩驳,可那些来自道德上的非议却是她不堪承受的,我太知道她了,所以听说后来的邱秋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也许是难于抵御那种日复一日的来自公众的压力,她又写了《喜忧参半》,听说这部作品诞生的时候罗天一度想改编成电影,却被她赌气似的将版权卖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读邱秋所有的作品,我全无享受之感,只是想找出蛛丝马迹,证明她知道,或不知道。证明她如今如何看我。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因为我的羞愧和恐惧自不待言。秦山说过,邱秋不是个寻常女人,真让他说着了,人家现在是很有名的作家,名利双收,人过半百仍活得有声有色,甚至比前半生还要精彩得多。我就不同了,普通人到了这个岁数,谈情说爱太老,谈死又太早,领着一点点退休金过活,闲在家里无聊,出去又不够花的。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我们遗憾的是,老天爷一直没有给我们一儿半女。这大概就是报应。
如今罗天已不在世上,秦山则长期在省城的精神病院疗养,说得好听点是疗养,说得不好听的,但凡进了那种地方,有几个能正正常常走出来的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走向地狱。
听说邱秋的读者给她建了个很像样的论坛,或许有一天,我会跑到上面去忏悔,不求被宽恕,也不求卸下哪怕一丝身心的重负,只希望邱秋她最终能知道一切,但不是当着我的面知道,我没脸也没胆去想她了解一切后会如何对我。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向她坦白,以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方式,我希望她这辈子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恨我而不要把恨带到来生。
秦山很久以前追过邱秋,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车祸前夜,喝多的不只是子恒,秦山喝得更多,夜里喊的都是邱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