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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江不在家的时候,他媳妇孙玉凤和七溪两个人合起来都治不了家里的瞎驴。这驴虽瞎,却诡诈得很,知道几个女人都心软,不忍朝它身上抽鞭子,便没完没了地磨洋工。
玉凤说:“娘,你瞧啊!这驴成精了,瞅准了六江不在,正伸着脖子偷吃磨上的粮呐!”那时,邱家的老太太还年轻,没事的时候总爱用碎布粘着水把小院儿里铺的鹅卵石擦得铮亮,她一面干活一面说:“它是瞎驴,哪儿会瞅?这家伙其实跟人一个样儿,越瞎越长心眼儿。前几年你们爹还在的时候,咳嗽一声都能吓得它赶紧迈腿!”
七溪跑上前去把驴往外拉:“还吃!还吃!再吃一个油饼的面都叫你吃完了!”她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用胳膊和屁股往两个方向使着拙劲儿。这动作把刚迈进院里的六江逗乐了:“小七儿,你松了它,瞧它还敢咋的!”话音儿没落,那驴已挣脱了七溪,掉头撇嗒撇嗒地围着磨干起活来。这家伙和家里的三个女人耍了一下午的大滑头,这会儿却在男主人面前兢兢业业起来,难怪六江编排人时不说猴精猴精,总说驴精驴精的。
晚上,玉凤用新麦磨的面烙了一叠油饼。六江和七溪吃起这样的油饼来都是没命一样的,因为玉凤学会了六江娘的手艺,捞了一小块卤肉切成丁,油饼快熟时把葱花和肉丁洒在饼面儿上,加点油再烙。这是几个孩子小时候最爱吃的,也是几乎除了逢年过节或赶上大丰收之外根本吃不着的。这会儿,远在广东的四海要是知道家里正吃这一口,一准儿会馋得要命。
等到四海和六江也成为爷爷辈儿的时候,才陆续听孩子们说起这种他们那个时代排行第一的人间美食被现代人称为“比萨”。四海说:“什么比萨?不就是把馅儿摊在外面的馅饼嘛!”六江咂么着嘴吃着一块孙子递上的“比萨”说:“这玩意儿哪有你老奶奶做的好吃!”老奶奶的两只耳朵都已经背了,听不清儿子在夸她,小重孙子又拿了一块给老奶奶,老人家咬了一口,六江在她耳边大声说:“娘,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会儿您给做的肉丁油饼么?可比这个香多啦!”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转过脸说:“哪能呢?俺做过么?这么好吃的东西,俺可做不出来!”……现如今创造美食的人早已想不起,而当年吃过的人却全记得。
六江一家这种能吃上肉丁油饼的日子到一九五九年底就基本算是过到头了。饥荒来的时候,人人都有一份儿,老天爷总算平均分配了一回,任你是谁都得受着。
越是吃不着,食欲越旺盛。小半年光景,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吃树皮和草籽了。邻里间的话少了,走动也少了,像是怕消耗体力似的。好久没见着哪个人打嗝儿了,就算有,也是个充满草腥味儿的嗝儿。
这一日,住在村东头的陶芝儿却提着半麻袋红薯干上门了。
陶芝儿不是本村人,早年逃荒的时候就是个寡妇,在和平村这一带走丢了孩子,事后又回来找,大海捞针,哪里还能找到!为娘的陶芝儿是个死心眼儿,随便嫁了村东头的石匠老魏,就在和平村住下了。前年冬天,老魏得了肺痨,陶芝儿小心伺候着,可没等来年春草绿,老魏就归了西。打那起,陶芝儿就在村东头一个人过。她和本村人不怎么来往,但毕竟住了小二十年了,人们也渐渐摸清了她的脾性。陶芝儿走在街上,有人就会在背地里说,这女人白长了一张温柔脸,嘴巴可厉害得很!看她平日里不言语,一咬起话儿来,就跟刀起刀落似的。有人接话说,谁说不是呐!前阵子集上不知是哪家的媳妇惹了她,好家伙,这女人就当街骂起人来,人家开骂时两句两句凑对子,不但不重复,有节奏,而且还押韵,我瞅她准是读过书的,瞧她那本事,方圆几十里哪有对手。
话儿传到六江娘的耳朵里,却惹来了同情:“一个女人在外乡,不厉害点儿还能少了亏吃?厉害就对了!”人们忘了,邱家和这个叫陶芝儿的女人还有一段渊源呢。
七溪是陶芝儿接的生。那日里真是赶巧了,生七溪的时候,陶芝儿正好打邱家门口过。听见里面的动静,就知道有人要生产了。
陶芝儿不请自入,告诉大伙儿别慌乱,她会接生。一群手忙脚乱的人于是信了她,忙去烧了热水,在门外候着。那天,正是她把七溪一把扯到了人间。
陶芝儿一进门就把装着红薯干的袋子往地上一撂,说:“给你们带了点吃食,我一个人好过,还剩了些存货,先给小孩儿解解饥荒吧。”她听说嫁到邻村的七溪前几日抱着两岁的儿子回来了,说是那边的日子更不好过,村里已有不少饿死的人了。
陶芝儿这会儿送来的红薯干可是相当解决问题的。六江娘忙把她让进屋里来,说:“你老妹子就是疼七溪,打小就怕她饿着,丫头这会儿也是有娃的人啦,还让您挂心!”
“可不!”陶芝儿见七溪抱着儿子出来了,嘴上笑着说,“这是谁啊?几时泼出去的水又回来啃娘啦?”瞧这张不饶人的嘴。
七溪才不怕陶芝儿的奚落,翻着眼接话说:“可是让您说着了,当年泼出去一碗水,这会儿却回来两碗,”她冲怀里抱着的这个一努嘴,“呶,这家伙还是口大海碗,喂也喂不饱、填也填不满的!”
陶芝儿说:“小七儿,你带着这个孩儿跟我住去吧,保管饿不着他。我那儿地方也大。”
七溪压根没当真,说:“回头把你家吃穷了咋办呢?俺这个可是个无底洞!”
“不怕!”陶芝儿又说,“不求别的,将来这孩儿长大了,喊我奶奶,给我打酒,就行啦!”人人知道,这个厉害女人是爱酒的,三日两头往家里头拎酒,却从没人见她醉过。
话儿就这样应下了。打从那起,七溪虽没带着孩子过去住,但陶芝儿却隔三岔五地送吃食来。七溪那两岁多的孩子,长得飞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吃起来还真是没够。
陶芝儿成了邱家不折不扣的恩人。她那边地里或房前屋后有什么活儿了,六江娘不用指使,六江自己就去干了。反正六江是把干农活的好手,有多少活儿他都能耍着玩着干完。
快年底的时候,四海领着五岁的女儿邱秋回来探家,带了三十斤全国通用的粮票。六江陪他一起去县城买了粮,回来先倒出十斤给陶芝儿送去,然后又舀了些分给吴家婶子和几个要好的乡里。
邱秋头回去陶芝儿那儿,却一点儿不认生。一进门见了陶芝儿就喊:“姨!我奶奶让我和爸爸给您送粮来了!”陶芝儿这会儿正坐在炕沿上抹泪呢,今儿恰是她那走丢了的儿子的生日。被邱秋一叫,显然有些怔了。
四海忙上前说:“这孩子是瞅着您年轻,把我该喊您的称呼给抢了。”
陶芝儿回过神来说:“给我叫年轻了我还不乐意?我也就是辈分大,年龄么,叫姨还中!几岁啦?”她问邱秋。“五岁啦!”邱秋伸出五个手指,“我五岁啦,今天我过生日呢!”“是吗?”陶芝儿一把抱起邱秋,从此看这孩子更亲了。
陶芝儿对四海说:“我那走丢的儿,和你这闺女一天生日,真是赶巧了。”她指指桌上的四个菜说,“这是我儿最爱吃的,年年今天,都给他备着,好像真能回来似的。”
四海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邱秋抢了话头。
“姨!”邱秋还是执拗地叫着陶芝儿“姨”,“你走丢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长大了帮你去找!”
“这孩子口气还不小,”陶芝儿这会儿已经破涕为笑了,“你答应姨的将来可不能赖啊!”
“不赖!”邱秋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告诉你,你记住喔,”陶芝儿也认真起来,“我的孩子大名叫贺世环,是丙戌年生的,俺村里的教书先生给起的名儿。环儿右侧脸有七个小痣,很像北斗七星的形状,右手无名指上有个绿豆大的黑痣。记住了吗!”
邱秋点着头说:“姨放心吧,我记住了。贺世环,右侧脸有北斗七星,右手无名指有黑痣!”
这天晚上,邱家热闹极了,陶芝儿来了,她听说邱秋过生日,宰了家里的最后一只兔子,红烧了两碗兔肉用篮子提了来,吴家婶子和二根也提着一壶酒来了,三家人合在一起,并了两张方桌,吃了顿多少日子都没吃过的饱饭。陶芝儿逗七溪说:“小七儿,你给俺那干孙子俺现在不稀罕了,俺要换邱秋做女儿!跟着秋儿,俺还年轻了一辈呢!”
当年七溪怀里抱的男孩名叫孙广文。多年后,这孩子非但没给陶芝儿打过一壶酒,还险些带人来抄了她的家。孙广文领着一帮精神抖擞的革命小将,前前后后地围住了陶芝儿的屋子,硬是说里面藏了腐败书籍。与此同时,七溪握了把菜刀坐在陶芝儿家门口说:“要是敢推你陶奶奶的门,我就先拿这把刀把你砍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们不难想象,除了这个孙广文,邱家人都念着陶芝儿当年的大恩,据老邱说,他闺女邱秋长大后真的找到了陶芝儿的孩子,只可惜陶芝儿已经看不到了。那人名字,相貌都对上了,谁知老邱是不是吹牛呢!
现在跟我聊起你们心中的那位作家邱秋,我脑子里闪现的仍是当年那个整天蹦蹦跳跳叫我秦大伯的小女孩。我没想到这个小女孩日后竟然经历了如此的坎坷并拿起笔来书写这坎坷,更没想到她转业离开部队后,又凭着自己的才华活出了如此精彩的一段人生,所以我觉得她比她的父辈强,比我们都强。
报上说邱秋婚姻不幸,其实在我们这些长辈的眼里,她根本就没有婚姻,此生她唯一的爱人罗天出事后,她彻底变了,我们印象中邱秋那从小就明媚的笑脸没有了,我老伴爱看报,说后来照片上的她总是一身缟素,但奇怪的是那缟素也让人觉得很亮丽,清一色的黑白灰被她一穿,也自有一种味道。我们都知道后来她和罗天,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骆铭,又在一起了,但那毕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结合,罗天出事那一年把她的人生分成明暗两重天:此前的她,有无忧无虑的童年,知心的爱侣,还有一大堆只有“人尖儿”才拥有的本领,而那年以后的她变得敏感多疑,甚至反复无常,出口伤人。当然,好在一直跟随她的还有她的才华,她的真性情。幸好有这些。对于绝大多数人,她的读者,她的书迷,有这些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