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台上正被批斗的反动作曲家老梁是巫孟州磕头不换的兄弟。老梁装疯卖傻,没等人们把准备好的墨汁往他身上泼,便自己一头钻进了墨水盆里,还一边嬉皮笑脸地拍手:“洗脸喽,洗脸喽!……”
巫孟州也学会了老梁的这一招。于是,省城的话剧团又多了一个疯子。那会儿,革命小将们个个都忙得很,低头认罪和死拧的人足够耗尽造反派所有的精力,所以,他们暂时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个疯子。
他对媳妇说,不如你也“疯”了吧。他媳妇当时是团里的台柱子,扮谁像谁,装个疯能难倒她吗。可这一次,她偏偏不想装了。媳妇说,疯了,就得从这里消失,躲躲藏藏一辈子,和死了一样。他急了,说都啥时候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媳妇没搭话,低头修着自己被剪得不伦不类的辫子,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抬头说,可惜我留了这么久的头发,下次演出,一准儿也得像其他人一样戴假发了。
他心里酸酸的,有没有下回,真有点儿难说了。媳妇消瘦多了,一张玉盘似的小圆脸儿,变成了长脸,眼睑越来越深,眉梢也几乎要入鬓了。
末了,媳妇又对他说,再给她几天时间,何去何从,她得好好想想。他想起和媳妇刚结婚那会儿,她最爱吃他哥哥开的小饭馆里的酱鸭,他曾立誓要把酱鸭做绝,手艺却一直没超过哥哥。他决定连夜回乡下一趟,给媳妇捎点好吃的。他找了老梁堂弟的运输队,夜里坐车回去了。第二日过午,他便拎齐了东西,打算跟车回城。
临上路,哥嫂一再嘱咐,让他赶紧把媳妇带回来,回村里避避风头也好。他一面应着,一面跳上了运输队的车,老梁的堂弟怕被人看见,临出发给他借了辆自行车,离城十多里就把他放下了。
他片刻不停地蹬着车子,快到市里时,天已擦黑儿了。他在路边麻利地将车子一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袋便套在身上。这也是老梁教的,麻袋底剪一个口,把头套进来,两侧各开一口,两只手伸出来,再往泥地里一滚,沾些土到脸上、身上,这么一来,再没人比他更像疯子了。他套上麻袋前,还不忘把一兜东西使劲儿往外套里一裹,再紧紧地勒上腰带,想着媳妇见他这副样子进门,会乐成什么样子。
可是,媳妇不在家。他心里咯噔一下。正懵着,老梁撞开门喊:出事了!拽上他就往外跑。他人也不疯了,脚下呼呼生风。老梁跟不上他,却纳闷他是如何知道该往剧团的后院跑。
省城话剧团的后院很大,有两个篮球架子,四个乒乓球台子,还有一架挺高的秋千,那秋千荡到平齐能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他媳妇才进团时最喜欢在那里玩儿。
肖云什么时候被拖出去的没人知道,可有人看到批斗会上,造反派揪她的头发,用破布堵她的嘴。
剧团的后院早荒了,昔日的主人们被批的批,关的关,这里静悄悄的。她一脚踏上秋千,把它荡得老高,身体几乎要和地面平行了。
秋千经过一个俯冲,又一次腾空,势头很猛,却突然失了重心。她飞了出去,走得很痛快。头不偏不斜地撞在篮球架的铁杆上,那是她在几次腾空中瞅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