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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我这个无名小卒的作品竟出乎意料地挤进了年度畅销书的排行榜,也许真像老久说的,这叫否极泰来,这叫,老天在惊吓我之后给我的一点小小的补偿。
我自己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拜邱秋所赐。
自然我用的是笔名,我缺乏用真名的勇气,而且用真名的话,我会有一些难为情。从这个故事印刷出版开始,就有一个日夜折磨我的问题:邱秋会看到这本书吗?哪怕是,无意中看到。说不上来我到底希不希望她能看到,但如果日后她一旦问起,我一定会满口抵赖,死不认账。她是我一直以来迷恋的人,几乎成了我的好恶标准,我的精神领袖,我甚至在自己的小说里把发自内心最真的情感和最好的描述都给了她,这样一来,她的缺点我都是带着爱去写的。我在她面前木讷、泥泞、忐忑甚至心口不一都是因为我太在乎她,太在乎她对我的印象,太在乎能否与她有个好的交往开始,一个好的相识过程,哪怕,仅仅是一个好的结束。
有几个人能把最初的偶像从心里连根拔起呢。
邱秋自然不知她对我的影响有多深重,虽然如今,我对她谈不上崇拜甚至已经谈不上喜欢了,就像她所爱的张爱玲说过的,“那些琐碎的难堪”早已“一点点毁了我的爱”,但我依然不能不关注她,不论今后我想着些什么,做着些什么,依然会一字不落地读她的每本书,每一个长篇和短篇,因为我知道它们对我的意义,就像文字、写作对邱秋的意义一样。前路渺茫,很可能我再也写不出这样一部小说了,从此断了“坐家”的路,再回到“小编”或是别的什么平庸却实际的生活中,但也许我能坚持下去也未可知。
我依然没有搬出我的小屋,依然乐此不疲地续着我的墙纸,它们铺天盖地地蔓延着,有所不同的是,原来三家合住的小屋被我自己全包了下来,一年,两年,我很有耐心地等着那两家陆续搬走,我不能搬走,因为我带不走我的墙,舍不得我的墙。
老久现在也叫我“作家”,自从组建乐队以来他经常忙得几个月甚至半年不照面,然后又突然打个电话,接通后会很激动地对我说,嘿!作家!你真的不换号码的呀!
这一次,电话又响在半夜三更,以至于我按下接听键时几乎已经气急败坏:“歌手,我说过很多遍了,这辈子我不会换号码的,能麻烦你再赏几个小时睡眠吗?”
老久在电话那边不紧不慢地说:“我倒是能等到明天,就怕你等不了啊。是关于你那个偶像作家邱秋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不就是上周出新书了嘛,我已经买来看完了,你的消息太滞后了,老久。”我睡眼惺忪地说着。
“不是啊,不是这事儿,”老久说,“我才不稀的关注那位出什么书呢,是这样,她想买你现在租住的房子,我想知道你同不同意啊?”
“谁?邱秋想买这房子?”我一下子彻底醒了,“你怎么知道?”
“还记得前一阵子咱们和江城一起吃饭时把我叫出去那男的吗?房子就是他的,这会儿他要卖房子。”
“老久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在这房子里住了快五年了,邱秋从没见过这房子,怎么可能看都不看一眼就要买呢?关键是,怎么可能这么巧呢!怎么可能是邱秋呢!”我急中生智,“要不,就是重名!不会是重名吧?怪不得中介最近这么殷勤,老是向我提供周围的好房源,还说免中介费!”我发现自己拿着话筒的手居然在抖。
老久那边说:“哎呀我刚下班,扯着嗓子嚎了一晚上口渴得很,长话短说,反正我确定此邱秋就是彼邱秋!你打算怎么办吧?搬是不搬?”
我的房子一直是老久帮我联络的中介,其间中介三番五次要涨价,也都是老久挡回去的。
这会儿我突然想起邱秋非要送我回住处的那天晚上,当我说出逸都公寓时她脸上的表情,我读不懂那表情。
“我们之间缘分还是有的。”她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又说:“租金贵吗?”
“还能承受,”我说,“是合租。”
“哦。”她当时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开车。直至开到逸都的楼下,她才缓缓地说:“这座楼看上去还是挺新的,以前它是这一带最高的楼,现在周边高楼盖起来了,把它衬得矮小了。”
“从阳台看看夜景还是不错的。”我当时心想她对这一片儿倒是很熟悉。
“你的阳台是朝西北方向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她当时笑着说。
这段被我从记忆库里搜寻出来的“存档”证实了老久的话:此邱秋就是彼邱秋。看来邱秋曾在逸都住过,难道我租住了五年的地方,正是邱秋故居?!
老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作家,我赌你今天晚上放下电话后不可能再睡着了,怎么着?这事儿还需要从长计议?”
我说:“歌手,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可以去照一下镜子,如果镜子里的你自己是全彩版的,就说明不是在做梦。赶明儿忙完了我去找你。”老久挂了电话。
他赌赢了。
我面朝着四壁的“墙志”发了大半夜的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生活远比小说戏剧化。这巧合巧得该写进我的小说结尾,可惜它来得晚了一步。我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曾经一想到搬家,就不知该拿这满墙的“家当”如何是好,它们是邱秋的历史,也是我自己的历史,如今好了,就把它们留给未来的主人吧。反正我最多也是一直租着这房子,买是买不起的,除非我今后再写很多很多部小说,并且每部小说的销量都得保证和最初这部平齐。只是可惜了我那刚刚签了不到半年的合同,原打算在金秋十月,北京最美的季节邀请我妈来和我同住一段,顺带欣赏一下我的“个性家装杰作”,可是,计划总不如变化快。
第二天我外出购置了几个搬家用的可折叠软盒子,回来后发现老久已在楼下等我。
老久的脖子上还挂了两个无纺布袋子,他看见十米开外的我便没好气地喊:“喂!你这儿今电梯整修啊,我提着N多东西奔上十五层才发现你不在!这不,都放上面楼道了。”
“你拿了些什么来啊?”我瞅着他满脸的汗珠问。
“活页资料夹啊!”老久喘着粗气说,“把你,那一层层的墙皮揭下来,放在这里,排号编序,不容易丢!将来,也好回过头来看看你的青春都浪费在哪里了……”
“有道理……”
没等我说完,老久又说:“本来今儿歇半天班,打算来帮你大干特干一场,不过老子爬完十五楼后又改主意了,今天不干了。”
我笑着说:“活该!每月三十号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半电梯整修,是租房子时你告诉我的,现在自己倒忘了?”
“没办法,贵人多忘事儿!”老久说。
我说:“本来我也很为那些‘墙皮’发愁,原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才把墙打扮得这么放肆,这下好了,撕不下来搬不走的,但是经过本人一晚上的思考,我改主意了,墙皮不揭了。”
“不,不揭了?”老久惊诧无比,“半年前吃的‘龙胆’这会儿才生效吗,还是真像人们所说的,作家的感觉神经末梢能绕着地球转一圈半?”
我说:“不揭了,就放那儿好了。其实我最近也很少去看以前的墙志了,很偶尔的还会往上贴两张,于是层层叠加,新的盖旧的,旧的也不再去看了。”
“那些东西你都不打算要了?”
“不要了,”我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多少还是有些落寞,“只不过,房子的新主人打扫起这些墙皮来可就费劲了。”不知道邱秋一层层地揭下这些东西时会不会在心里暗骂神经病,还是,像她和她的书给我留下异乎寻常的深刻影响一样,这些羽翼一样的纸片也会让她多多少少地想起阮小芋这个人?
老久突然说:“其实,不搬也行,大不了房子不卖了。”
“什么?不卖了?”我笑着说,“怎么说得好像房子是你的一样?”
“那,那个,其实一直以来我瞒了你一件事儿……”
“等等!让我猜!说吧,我同意提前搬家中介给你多少好处?!”
“嗨!我去!不是这事儿。真要能给我钱他们的名字就不叫中介了。”老久说着又意识到我是在开玩笑,于是又说,“好啊,你是不是该交学费了,跟我学得幽默多了。”
这时候,电梯又恢复了正常使用。老久一边跟着我往里走,一边说:“其实吧,我在北京有个爹……”
“什么什么?有个啥??”我问,“不是,你刚才声音实在太小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我说我在北京有个爹,或者可以这样表达,我爹其实在北京。这个房子,就是你现在住的,我们现在走进来的房子,是他的。”
“就这儿?!”我指指地板。
“就这儿!”
“……你爹?亲爹干爹?”
“亲爹。反正我只有这一个爹。”
“你不也是山东的吗?怎么你爸在北京?还,还有房子?合着你是富二代啊?还整天跟我这儿装穷!”
“拉倒吧快,房子是他的,跟我没关系。”老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以人格担保,我和他没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他最阔的时候没帮过我,我最穷的时候也没求过他。不过呢,最近几年他年纪逐渐大了,总是有意在情感上拉拢我,想和我握手言和,估计我想要让他留着这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猜他是又手痒了,想去澳门玩把大的,才又起了卖房子的心。”
“又?这么说他以前已经卖过房子?”
“是啊,他最阔的时候在北京有三套房子,这不现在卖的是第二套。”
老久还说,据说他这爹当年是被人贩子从山东拐进北京城的。“据说”当然是据他爹本人说,所以老久对这件事一直持怀疑态度。人贩子将老久的爹卖给了一家还算富裕的人家,甭管哪个年代,皇城根下再不济,也穷不到哪里去。收养老久他爹的人家就住在现在的蒲黄榆附近,老久说他的爹对那老两口没有过多介绍,只说他们是好人,一直对他视如己出,供他念书,吃穿上也能有就有,绝不马虎。可老久自己认为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的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老久的爹本来是八级锻工,老两口也给他娶了个在国有企业吃铁饭碗的媳妇,可谁知老久不到一岁,这个爹就迷上了赌博,开始是小赌,后来觉得赢钱输钱都不过瘾,就跟着朋友去了趟澳门,谁知这一去彻底坏了事,赌瘾从此戒不掉了。
老久说到这儿来了个总结:“吃喝嫖赌抽,这五样从左到右一样比一样难戒。”
后来赌海浮沉,老久的爹赌走了媳妇,赌断了和养父母的关系,也为老久赌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当然,他也走过一次运,但事情恰恰就坏在这里。不怕没有光明,怕就怕光明只来一点点。
他丢了铁饭碗后拿着养父母给他做小本生意的钱直奔赌场,大赚特赚了一笔后很节制地回来了,说是从此罢手,但钱是很不经花的,三五日便手痒了,他还是控制住了,心说要想捆上手脚,非得拴在不动产上才有希望,可不动产也是可以抵押变卖的,他怕自己把持不住,便把房产证给了个信得过的朋友,让他帮自己保存。他以为这样就从此稳妥了,偶尔去玩玩,也是输掉兜里的三五千块就拔腿走人。谁知有一次,他一上午用三千赢了五万,饭点儿的时间想来个大的,所以将五万一下子推出去,结果输了。一上午的“辛劳”付之东流,一上午的“成就感”也打了水漂,他气不过,向地下钱庄又借了五万,这一次,他中招了,从此越陷越深。
老久还很小的时候,收养他的老两口就相继去世,那时候,老久的亲妈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久说他爹不知是因为北京物价贵、生存成本太高还是因为突然冒出了点儿归属感,总之是把他遣送回了山东。老久一直养在他爹曾经工友的老家里,前两年,他爹还算阔的时候,是按月给人家寄老久的生活费和学费,后来逐渐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
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因为高中时候的老久整天在街头和小混混闲逛,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老久在步行街遇到了他曾经的老同学江城。那时江城正在街头支着画架一本正经地给路人作画,老久受了启发,说就兴你在这卖艺,我也来试试!他当即回家背了吉他出来,谁知刚一唱上就有人给钱,老久乐得不亦乐乎,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这样一连过了三天后,有人来找茬了,来人说,那是他哥们儿的地盘。老久说,怎么着。来人说,五五分。老久说,我的劳动果实凭什么上来就得给你一半?那人大概是被“凭什么”激怒了,上来就捣了老久一拳,老久也不是好惹的,就这样跟那人干了起来,这一仗干大了,把自己干进了监狱。老久讲到这里自己笑了,说这一仗干得值,因为遇到了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