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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我还是要感激邱秋。我跟着她沾过不少的光。我小舅跑出口转内销的时候,曾有一个意大利商人送他一套49种颜色的口红,说是送给他太太,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分辩解释自己没有太太,而是很爽快地收下然后送给了邱秋,他知道邱秋喜欢口红。谁知当时邱秋只选了最基本的一只珠光正红色,于是其余那四十八只便全部归了我。还有就是他出国定居前,让我来把他屋子的东西收拾一下,他很大方地说,这一次我喜欢的都可以悉数拿走,等清理得差不多了,给他打个招呼,他再从那边委托律师处理房产。那栋别墅的更衣室里有两个水晶衣橱,里面全是女人的衣服。我曾对它们垂涎已久,但我小舅却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因为这我曾赌气发誓自己再也不踏进这别墅的大门,可待我小舅永远地离开这里、远赴异国他乡后,我还是来了。有一样东西我很想知道我小舅是否已经带走,那就是当初他让我转赠邱秋的银手镯。
仲黎同志当年回来发现这镯子还在我手中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狠发了一通火。他说尹茜你什么都可以扣下,但唯独这镯子不行。他问我知不知道这镯子上刻的是什么字。缅甸文吗?我当时嬉皮笑脸地说,我可不认识。
他很认真地说,这是两个中国字。中国字?不可能,中国字我怎么可能不认识。那是半个世纪前一个跑马帮的中国商人在缅甸给妻子打的镯子,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去取,于是镯子放在缅甸古董商那里一直卖不出去。中国商人来打这首饰的那天刚巧是仲秋,所以银匠问他要不要刻字时,他请银匠刻上仲秋这两个字,仲秋是中国传统意义上几乎和春节并列的大节,是中国人最在乎的团圆节日,中国商人在这样一个节日里远离家乡,心里惦念妻子,所以把节日刻在了送给妻子的手镯上。他写给缅甸银匠的是繁体字,银匠照葫芦画瓢的功夫估计差得很,所以很少有人能辨认出这两个介于花纹和图形中间的古老中国字。
可“仲秋”这两个字对我小舅而言却不仅仅是个象征团圆的节日。他当年望文生义,一意孤行地花大价钱买下这个囤在古董商那里几十年无人问津又值不了多少钱的玩意儿,只因为这两个字触动了他的心弦。
仲黎同志当年对我发完那通火儿后,我把镯子拍到他手里。我受够了,我说谁稀罕这破玩意儿,毫无光泽而且还泛了一层黑色氧化物!我说不是我一直压着没给你送出,而是我在家的时候人家压根就没回来,本来就隔着一层,送出的人托人送,收的时候也总不至于再托人收了吧。我知道那以后小舅一直用一个小盒子装着那镯子,放在那两扇水晶橱柜的最上层。
我去收拾东西时发现这镯子不见了,我以为小舅抛下了那些自己周游五湖四海时给他的秋儿买的衣服却抛不下这镯子,抛不下这镯子上刻在一起的两个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看到那镯子戴在邱秋手上,非但如此,那层黑褐色的氧化物也居然被她擦得不留一点痕迹,镯子依然如新,陪着她出席了一次又一次的新书发布会、媒体见面会,并且闪烁着比铂金甚至钻石更出色的光彩。
连我的女儿都知道,她的偶像只戴过两只镯子,一只是玻璃种飘阳绿,一只便是这不起眼的小银环。
那天晚上我向女儿借了她的三本书,女儿问我是不是要睡前看,她说她偶像的小说不适合作为入门级别新粉丝的枕边书,因为这些书时而意识流,时而又回到纠结的现实中,既催眠又能让你失眠。我很虚心地请教女儿:那么你认为应该什么时候看?回曰:拿出一天当中你精神最集中的时间看,至少第一本这样。我没有听女儿的,那晚我用了两个半小时看了邱秋的半本书,然后,很顺利地入睡了。睡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难事儿,就像我小舅说的,女人到我这个年龄还能拥有一觉到天亮的好睡眠不是没心没肺就是上辈子积了不少德。
那晚睡是睡着了,但极少做梦的我却梦见了邱秋。
梦境中是轻微震颤的火车车厢,窗外是暗夜。火车过山过水,过远远近近的墓碑和坟冢,也过那一条条长长的隧道。邱秋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男人的脸始终模糊。
漫长的旅途。不变的空间。而时间则在不停地变换。不变的男人同不断变化的女人之间忽冷忽热,他们没有任何征兆地翻脸,然后和好。
开始他们并排坐在列车的长椅上,一边聊天,一边吸溜着奶油冰棒。女人问男人是否还记得小时候他用金箔纸和翠绿色的珍珠扣给她做的戒指,他说当然记得了,他说那时做了三四个,从中挑了一个最满意的给她。她笑着说,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同桌曾经想用二十块大白兔奶糖和她交换。你换了吗?他问。你说呢?她看着他,有点觉得他太小瞧了她。她说后来同桌又加了价码,说是在二十块大白兔奶糖的基础上再添一盒奶油华夫饼干,她依然没舍得换。那个年代,一群食欲相当旺盛的孩子却偏偏碰上了物质极度匮乏的局面,吃饭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生理的,人们不再嫌这嫌那,不再挑挑拣拣,几乎是能吃的东西都塞到肚子里了,更别说那么高级的零食了。她说到现在她都记得自己咽着口水拒绝了同桌的那一幕。
她又问他,还记得她爸那块很漂亮的怀表吗,那是他小时候最向往的东西,说是将来自己也要买一块,天天带在身上,随时可以看时间,这样就不用担心上学路上贪玩迟到或是回家晚了挨揍了。她嬉皮笑脸地说,那块他视为珍宝的怀表最终连个全尸也没能保住——父亲所在的医院里有个姓邢的叔叔,这人非常幽默,经常让他的病人称他为邢基耶夫斯基,这个叔叔得知父亲爱喝茶而且喝多少都不会睡不好觉,当即表示绝不相信,因为他本人也爱茶如命,家里收藏了不少好茶,可不管如何爱喝,过了晌午一般就不怎么敢喝了,怕晚上睡不好,耽误第二天的工作。有一日,他把父亲请到家里来,以茶会友,两个人喝了都匀毛尖又喝洞庭碧螺,尝罢大叶滇红再来霍山雪芽,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那个邢叔叔开玩笑说,我今晚豁上不睡了,半夜上你家去看你能不能睡得着,两人去食堂吃了晚饭便各自回去了。她说父亲那天肯定也是喝太多了,提神提过了头,半夜还精神得很,幸亏母亲戴真那时已经是护士长了,一周总有三四天要上夜班,那天恰巧不在,不然即便在家也要跟着休息不好了。她说父亲圆睁着眼睛盯着怀表走过了一点又走过了两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怀表里面是怎么工作的呢,他索性不睡了,起来开了灯,披上衣服,三下两下弄开了怀表,他找了一个小牙签,动动这个零件,又拧拧那个,突然哗啦一下,怀表的五脏六腑滚了一地,这下可完了,只好蹲下来挨个去捡,觉着捡得差不多了,却又装不起来,后来三番五次拿到店里去修,那边总是说缺一个零件,换不上了。至此,男人小时候最眼馋的玩意儿就这么报废了。她说将来他要是上她家去,没准儿还能看见它的残骸,到时给你留个纪念吧。两个人笑作一团。
女人又摸着男人眉心的刀疤,她说没想到这两道疤痕居然留到现在,一道打弯儿,一道竖直,像额头添了只眼睛,又像是“川”字少了最后一笔。她说那时候你抄起家里的擀面杖跟他们打,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是那些人的个儿,于是胳膊上腿上马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也挂了彩。男人说你还记得,我都忘了。后来我们投奔了娘家的亲戚,亲戚家住不开,我们又被托给亲戚的朋友,好在那家人虽也不太宽裕,却是热心肠。他们听说了我们的遭遇,立刻腾出了一间小屋让我们先住下,母亲很快在临街的胡同找到了一处织毛线的活,虽说赚得不多,但总算能糊口了。亲戚的朋友帮我顺利办好了转学手续,我天天问母亲,还回广州吗?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还有可能转回以前的学校吗?母亲却总是低着头说,等你把小学念完了,就差不多了。母亲坚决要给亲戚的朋友房钱,那家却是坚决不要。母亲执拗得很,说你们不要,我们就只好搬走了,本来就是麻烦你们。让你们大人小孩挤在一个屋里,再不收我的房钱,怎么过意得去?我了解母亲,我知道那家人一天不要钱,他们就可能随时搬走,所以,我想等住处确定了再给你去信。双方推来推去,最终还是那家人拗不过母亲,每个月收了点钱,可惜的是就在那小半年里,曾经的野战医院换了地址。
男人说再写信去总是被退回,说是查无此人。后来母亲要他当兵,母亲说,男人就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当几年兵。一个曾经从兵当到了军官的丈夫让她失望透顶,她却还是把儿子送进了军营。就这样,虽然都是当兵,他和女人却在彼此的生命里缺失了四年,她那时已经去了三局,她在那严格控制对外交往通讯的组织里疯狂地往外寄信,她几乎把信写给曾经所有的同学旧友,问他们知不知道罗天的下落,问他们和罗天还有无联络,那些儿时的伙伴都觉得她可笑得很,她自己不就是罗天最好的伙伴么,她这里都断了联系,谁还会知道。她撒了个巨网,到头来却颗粒无收。他这边则是心急火燎地想回广州一趟,无奈母亲极力劝阻,说是再等等,好歹让风头过去,不然盘查起他的家庭历史来,母亲风里雨里托的关系就算是白搭了。他当然知道母亲的苦心,母亲为他做所有事的速度都是快得不通情理,而且顺利得不通情理,他想不通也不敢去想母亲背后究竟付出了什么,他只是告诉自己,珍惜眼前的一切,珍惜母亲牺牲了一切为他换来的生活现状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了。
所以他去广州的行程一拖再拖,直到有一次,他的战友去广州出差,才受他之托找到了曾经那所野战医院的新地址,找到了女人的父亲邱伯伯。从此他俩又恢复了通信,又看到了彼此心心念念的字迹,见字如面。
两个人惆怅了一会儿,却又马上庆幸起来。还好他们现在重逢了,还好那曾经的两地相隔没有毁了他们,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感情。
火车慢吞吞地开着,他俩却在回忆里飞奔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
大概是小舅的日记看多了,被邱秋的书一触发,不梦则已,一梦便如此真实。
她说,这火车永远开不到终点才好,仿佛换个地方,就接不上刚才的话头儿了。
蚊子咬得他俩浑身痒痒的,周围越来越安静了,月也上了中天。女人说自己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再也不会有把那么长时间里发生的有趣或无聊的事如此详细地讲给一个人听的机会,而且对方还能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地在听,每还原一个成长中的场景,对方的眼神都会告诉你,他已穿越回你所讲述的时代,就像一个失忆的人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我梦里的他俩说了很久很久才开始有了些困意,于是就在座位上凑合着睡,无奈腿伸也不是,弯也不是。他们换了两次姿势,起初是背靠着背抱着膝盖睡,后来他仰着脸,她倚在他肩上睡,再后来,他垫了个军用书包伏在长椅把手上,她则干脆枕着他的腿。邻座有人说:“还都是穿军装的呢,注意点影响啊。”
两个人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彼此看了一眼。那人又说:“哟,军装还是四个口袋的呢,瞅着你俩年纪也不大,这身儿军装准是从哪里弄的吧?”
“才不是弄来的呢,”男人指着女人说,“她都是参谋了。”
“参谋?”那人显然不懂“参谋”算是什么级别的官儿,“你们能参谋个啥啊,整晚上说话不停下,不就是参谋着怎样多接几个吻?”
他俩反而乐了,男人说,没错怎么着吧,女人却懒得搭理那人,一手揉着太阳穴,一只胳膊已经垫着头趴在桌子上。
女人再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成年的邱秋。她说写东西写得头疼,而男人不让她吃药。那种白色的小片片,对时常偏头疼的女人来讲,也是熊掌,也是砒霜。男人不让她吃那玩意儿,男人说那样久了胃会出血,可女人说,再不吃头就要裂开了。男人说,忍三十分钟,一切就过去了,每次都是这样,而你,也将重新复活。女人几乎是哭喊着,三十分钟?可我要一秒一秒地挨,神经秒秒都在痉挛,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我恶心!我知道你恶心,男人说,你确实很恶心,发起飙来够人受的。男人说着去按揉女人的太阳穴,女人一挥手推开他,我的药片呢?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刚才不管眼睛闭着还是睁着,右侧眼睛都有光圈,一会光圈没了,左侧就会疼得更厉害!必须这会儿把药按上,不然一会儿就要命了。我知道,男人说,你已经给我描述过一百回了,血管痉挛性质的头疼没有好法儿,只能忍。男人还说,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用这种小白片把自己吃死。女人流着泪说,要你管。你跟程姝去澳门的那段时间,我吃了一百片不止。现在偶尔吃两片死不了。
至此我终于明白梦里的那男人是谁了。
也许女人只有头疼欲裂的时候才能说出心底的话,骂出对男人的怨怼,还有恨。那恨绵绵无绝期,因此反而成了更深层次的爱。女人像酒后吐真言一样,毫无节制地滔滔不绝,她不无讽刺地说,一个让女同性恋爱上的男人得有多大魅力啊。我可以永远像鼹鼠一样过着地下的生活,为了鹤儿,也可以忍受你与何之之堂堂正正地出双入对,但她现在居然要同你玩真的!又说,程姝是专门来报复我的,她认为但凡我存在一天,她就得不到仲黎,于是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你,吸引你,而你成全了这报复,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男人百口莫辩。或许男人干脆在心里想女人说的全对。他对女人实在不忠,他了然于心自己早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不是一个好情人。他或许也会在心里为自己辩护一下,顺带觉得这女人的嘴可真是毒,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成彻头彻尾的反派了,真不愧是写小说的。他欣赏女人的才华,无论女人如何去运用这才华。
男人尽力说着能缓解女人头疼的话,他告诉女人,何之之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十一岁的骆鹤为了缓和父母关系,特意用多年积攒的压岁钱在酒店订了一套豪华套房,为父母庆祝结婚12周年纪念日。男人说他和之之当时全蒙了,因为,那个纪念日是他们随口编的,所以早已不记得,却被小鹤儿牢牢记在心里。小孩子多认真啊,总比我们大人认真。男人说,之之被孩子感动了。她说欠这孩子的。所以……还有,还有程姝,她上边有人,审咱们稿子的拍板人,我们拼了那么久,不能到最关键的时候有疏漏是吧,把她得罪了,没有好处。不知道男人会不会觉得说这些话时自己真像个十足的孬种,他只是继续说着,那天,那天程姝她把我灌醉,才拿到了逸都的钥匙……女人并非不信任男人,可这些话反而加剧了她的头疼,她说好了,让我安静好了,然后她不再说话,听凭男人帮她按摩这个或那个根本不管用的穴位,独独不给她那两粒救命的小白片。
女人不再纠缠下去。她知道那样做无异于自我折磨,自找罪受。她已习惯了男人,习惯了他的价值观,甚至习惯了他每每舍弃自己也顺带舍弃她的情感底线而去追逐的道义、成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男人始终觉得女人本就和他是一条战线,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故而总是忽略了女人情感上的割舍。
……
女人最后说,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像这列缓缓前行的火车,命运铺陈好铁轨和枕木,无数次颠簸中的磕碰,疼痛成了习惯甚至享受,因为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男人不无感伤地说,你觉得这车开得慢?我觉得快得很,终点就要到了。
梦境至此结束。
是老天爷可怜我对小舅的研究已经够写一本专著了,所以才派我到他此生挚爱的过往里穿越一把,那过往纯是琐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用我女儿的话说,就是几乎没有看点,只是时光的流泻,平淡的变迁,一个有些自我且不够体贴的男人和一个受了委屈没处说的女人。我始终看不出骆铭有什么强于我小舅的地方,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小舅的前半生也算坎坷多难,他凭真本事战胜了自己,重塑了自己却在情感上熬不过宿命,就像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仍翻不过如来的五指一样,任凭有多大能耐,都要听从命运的安排。
这是我有史以来做过的最长最复杂也最有寓言性的梦,不到半年,我就听说了骆铭离世的消息。
骆铭走后,更多对这段关系一知半解的人们时常好奇地问我,茜儿,你小舅和那个弄得他后来一直没有再娶的前妻还有戏么?听说,那女的后来也一直单着呢。看来骆铭的离世又吊起了他们的胃口,使这些人在邱秋与我小舅的故事中再度看到了希望。说者目光闪烁,言辞凿凿,仿佛他们一直都在等这出戏的结尾。
貌似这故事还没完。
只要主人公们活着,只要还有那些对这段关系不死心的人们,这故事就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