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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从三妻娶上第三任妻子起,我们全家人都开始叫它“三妻”了。
三妻其实是一只浅黄色的鹦鹉。它和它的第一任妻子刚到我家那会儿,我还不满七岁。那时的夏天夜晚漫长而无聊,每到晚饭后,我都会到阳台和我的两个“小家伙”玩儿上一会儿。所谓的“玩儿”,主要就是训练它们说话。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坚持不懈,每天和它们说些比较短的句子,它们总有一天能学会一两句。
“你好。”我说。三妻叫了一声,另一只则没有任何反应。“再见。”回复我的还是三妻同样的叫声。日复一日,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笨蛋!”我失望地说。这次,连三妻也不吭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它们怎么看也不像要说话的样子,我便把训练的目标转移了。刚开始,我先慢慢靠近它们,比如把手搭在鸟笼的小门上,它俩起初很惊恐地扑腾来扑腾去,后来见我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也就不那么害怕了。三妻很聪明,不到一周就能看懂我的手势。比如:我用食指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它就会跳上悬在鸟笼上方的小圈子,我往反方向再划一个半圆,它就懂得我是让它从圈子上跳下来。小时候的我曾为这件事自豪了好一阵,还把一起玩的小朋友领来家,表演给他们看。三妻总能给足我面子,每次出色完成动作后,还会得意地冲我们叫几声,逗得大家都拍手叫好。甚至因为三妻,我的小朋友中还掀起了一股养鹦鹉的热潮,可在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谁能训练出一只三妻这样的鹦鹉了。
三妻的原配是个懒惰的家伙,它通体蓝色,总是躲在鸟笼一角的长方形木窝里,不叫,也不出来见人,我们都叫它小蓝。小木窝的入口仅是一个直径不到三厘米的小圆洞,小蓝钻进去以后,就能成功地躲避我的骚扰和折腾了。我总是好奇它究竟在木窝里做些什么,便央求爸爸趁两只鹦鹉都不在窝里时,在木窝的另一端开了一个四乘四厘米的小方窗,并把裁下来的木片换成了透明的塑料薄片,方便我观察。为了不让它们起疑心,我们还特意把切下来的那块木片做成活动式的,这样,平时它们进窝后,窝里还是漆黑一片,只有窝口的小圆洞透着一点点光。
改建木窝后的三天,两只鹦鹉都没有进去过,像是知道我们做了手脚似的。直到第四天清早我来到阳台时,才发现只有三妻站在小圈子里悠闲地荡着,于是便迫不及待地移开小木板,让我惊喜的是,木窝里除了小蓝外,还有几枚花生米那么大像珍珠一样洁白的鹦鹉蛋!
不幸也是从我移开木板的这一举动开始的,小蓝大概被塑料片外突然透进来的阳光惊吓到了,没等我把喜讯告诉大家,惊慌失措的它就在窝里扑腾着翅膀把几枚鹦鹉蛋踩得稀碎。窝外的三妻起初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听到窝里的动静才一头钻了进去,等它再钻出木窝的时候,也疯了一样在鸟笼里跳上跳下,不停地凄厉地叫着,我从没听过鹦鹉那样的叫声。
一个星期后,小蓝死了。我哭了一下午,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所以往后每次来阳台,都很心虚。三妻从此不再看我的手势,不听我的口令,它一定恨死我了。爸爸说:给它再找个伴儿吧。于是,三妻的第二任妻子来到了我们家。
那是一只洁白色的鹦鹉,没有一点杂色,很漂亮。但不知为什么,三妻不喜欢它。打从它进鸟笼那一刻起,三妻就没停止过对它的敌视。平日里,只要妻子在木窝里,丈夫绝不进去。而当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只要妻子企图往里钻,就会被丈夫连啄带咬地轰出来,这样不太平的局面维持了近两个月,终于有一天,小白鹦鹉实在不堪忍受丈夫的暴虐,趁爸爸打开笼门往盅里加小米之机钻出了鸟笼,大概是因为从出生就被关在笼子里的缘故,它根本不会飞,只是拍打着翅膀掉到一楼张阿姨家的鸡窝里了,赶巧张阿姨又锁着门不在家,可把我和爸爸急坏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家来打开鸡窝门,竟意外地发现我家的小白鹦鹉和一群公鸡母鸡已经和睦地相处在一起了。鸡的体积是这小家伙的五六倍不止,却也不欺生,小白鹦鹉呢,根本不照着鸡害怕,还去吃鸡给它衔来的菜叶子。
然而,小白鹦鹉却在我和爸爸把它带回鸟笼的第二天莫名其妙地死了。妈妈说:怕是在鸡窝里染了什么病。这下三妻反倒安生了,自己平静地过了一年多。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邻居华子的妈妈来串门,说她家要搬到另一座城市了,华子养的一对鹦鹉也剩下单独一只了,带着不方便,不如留下来给三妻凑个对儿。我们答应后,她第二天就把鹦鹉和笼子一起带了来,因为爸爸事先告诉过她,三妻脾气不好,欺生。妈妈也说,先把两个笼子挂一块养一阵儿,看它俩儿“说上话儿了”,再放到一起。我一看带来的是只蓝色的鹦鹉,心里就暗自高兴。因为,没准儿三妻会把它当成曾经的小蓝呢。
因为小蓝的事,三妻算是和我结下怨了。曾经的我们那么默契,而现在的我却根本入不了它的眼了。别人去阳台,它该叫就叫,该玩还照样玩,只要我一去,它就停了叫声,对我爱搭不理地站在横杆上,一动不动。有时看见我干脆就钻进木窝,半天不出来。
关于那个木窝,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去动那块活动木片了,可怜的小蓝和它第一次生出的一窝鹦鹉蛋,仿佛给我的那段童年蒙上了一层灰色,久久不散。
三妻果然没有排斥它的第三任妻子。因为新来的“小蓝”没有木窝,所以三妻晚上睡觉也不进窝了。起初它一进窝,它的小新娘就隔着两层笼子冲它叫个不停,它只好马上出来,也站在笼子边上,说着一些只有它俩懂的话。这个阶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三妻能在小蓝的事情上原谅我。上学以后,我曾从书本上读到这样一句话:窥探他人隐私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当时一下子想起了两年前那桩因自己一时的好奇心而引发的惨案,越发愧疚得要命,一看到三妻和小新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就觉得三妻准是在说:你可要当心那个梳两个小辫儿的家伙,她坏着呐!
三妻活跃了不少,我在屋里经常看见它隔着笼子就把爪子伸过去逗自己的小新娘。有一次,我到阳台换拖鞋,三妻都没有停止它欢快的叫声。经过半个月的观察,我们一致决定可以把它俩放在一个笼里了。至今我仍记得,小新娘进到三妻鸟笼的那一刻,我曾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小蓝又回来了,不知道当时三妻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感觉。
三妻以前喜欢用嘴去咂白菜叶子上的汁水,所以我经常拿这个来讨好它。自从小蓝不在了,它再也没有理睬过我吊在鸟笼上方的白菜叶。小新娘来了以后,我试着又吊了一片上去,三妻开始依然不理,而小新娘却一点也不腼腆,没等我把手拿开,它就跳上去用嘴咂,咂得那个起劲儿啊,把三妻看得眼馋了,于是过来抢着吃,白菜叶很快被它俩拽落了下来,撕成两半,小新娘用爪子按住自己的那一半,又用嘴去抢三妻的,三妻不怎么吃,只是逗着小新娘玩儿,故意让小新娘抢去一点儿。我知道,三妻是把它当作小蓝了,不然真要论抢的话,没有哪只鹦鹉是三妻的对手。
这样的甜蜜一直维持了四年多,三妻和小新娘逐渐成了老夫老妻。它们天天窝里窝外地同进同出,恩爱得不得了。后来我升初中了,功课紧了不少,自然也少有时间和它们玩儿了。不过,我能感觉到三妻对我友好了不少,这得感谢小新娘,是它挽救了我和三妻之间的关系。尽管让我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像珍珠一样的鹦鹉蛋。有时候,我会盯着它们小木窝的洞口出神,我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洞口就会飞出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鹦鹉,像三妻一样聪明,像小新娘一样调皮,而我的这个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小新娘死了。它来我家的时候已经两岁多了,加上后来的几年,大家都说,七八年的鹦鹉,算是寿终正寝,且算是长寿了。这话却把我弄得越发感到悲凉,为小新娘,更为三妻。三妻中年丧妻丧子,晚年再度丧妻,我突然感到动物的一生也很像压缩了的人生。
这个时候,三妻的年纪也挺大了,放在鹦鹉堆儿里,怎么说也是个小老头了,可它的动作依然非常敏捷。我每隔一天给它吊上一片白菜叶子,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跳上去咂,而是先把它拽下来一撕两半,再学着小新娘的样子一半按在爪子底下,再去咂另一半。三妻吃的小米越来越少了,为了给它开胃,我和爸爸给它在笼顶上吊的东西逐渐丰富起来,像削皮的苹果块,或是剥了皮的橘子瓣,因为我们都发现三妻喜欢吃汁水多的东西。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给三妻吊上两片橘子瓣,等了半天它也不上去吃,而是在横杆上跳来跳去,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我正纳闷儿,它突然跳上鸟笼上方的圈子,然后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跳了下来,叫了几声,又跳了上去。这一次,它站在圈子里荡秋千,仍然不时地看看我,好像在暗示我什么。六年前的记忆又回来了,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手势了,我轻轻用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三妻立即跳下圈子,得意地看着我。那一刹那,我差点要淌下泪来。
第二天清早,爸爸给三妻加小米时,发现它的头栽在平时喝水的小盅里,露在外面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发疯了一样跑过去,看见三妻脖子上浅黄色的羽毛很安静地浮在水面上……
爸爸说:“这家伙吃了我两大缸小米,临了还不辞而别。准是年纪大了,喝水时头重脚轻栽下去了。”我却一直认为三妻死于自杀。它怕我心愧,才在临走前与我和解,然而这份长久以来苦苦等待的原谅却让我肝肠寸断。
养三妻的鸟笼和木窝我至今珍藏着,不过我再也没有养过鹦鹉或别的鸟类。多年以后我来到阳台,似乎偶尔还能闻到三妻的羽毛那特有的气味。我想,妈妈的花盆里,阳台的墙缝里,是不是埋藏着几根三妻曾经落下的羽毛呢?
三妻离开我近二十年了,它的一生足够传奇,而我对童年的记忆日渐模糊。现在写童年旧事的时候,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杜撰了多少,唯有这一段,斗转星移,始终清晰。
——选自《邱秋短篇小说集——三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