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道上旧街巷
关中道上的村子,命名没有什么规律,似乎先人很轻松地就撷来两个或三四个字凑合在一起,被外人挂在口头,村里人也就一辈辈地活下来,繁衍生息之余,无人追问。这村就如此,村名儿虽然整天叫着,却写不出来,代替的字也没有,显然是方言将字叫离了调,大家索性也就将错就错了。
这村显然是大村,人多,房也就多,最高等的建筑是厦子房,其次是厢房,并不规矩地排列着,这里隐没那里现出地挨了去。庄子多是细瘦窄长的,盖过厢房后,院中就只剩下人走的路儿,架子车绕不过去。那房多是许多年前盖下的,几辈子就一直住在里面,全托了庄基房顶上那些古老的秦砖汉瓦的质地好,房便像巨人一样挺立于世。房脊红火一阵后,终究会被残暴的风雨削平为光秃,只剩下些渣滓许久许久遗在南坡北坡上,没有人去清除。年月久了,厦子房墙面上的泥土也禁不住风吹雨打,泥皮一块一块地剥掉,露出里面竖放平铺的胡基。低飞的麻雀从树杈上看见了,飞过去瞧瞧,觉得的确是一个避风躲雨的好去处,便在村前村后飞来飞去,衔来柴火棒棒、棉花絮絮、细叶末末,放于墙缝中,铺平垫好,一个家就算安成了,正可以住在里面生儿育女过小日子去。只是经常可以看见窝下的地面上多了白腻腻的鸟屎,雨冲得时间久了,炸红太阳一晒,变成了白色印迹,死死地粘在地面上,抹杀不去。气候太湿润了,墙角、地面背阴处长满了黑绿苔衣,秦砖汉瓦上也密布了一层,手抠不下来,须用小铲儿去刮,方才见效,但再有闲人在,也懒得去管这等破事,所以这种景象也就年年遗留了下来,直到房子坍塌,再去附庸其他。
厦房、院墙前必定会有门楼,这是本地的乡俗。门楼修得体面与否,外乡人一看便知,此屋主妇料理家务如何,此家男人治家本事如何,此院生活状况如何,就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此,修门楼都是请十里八乡有名的工匠来,做得棱是棱、角是角,一块烂瓦片也会寻个适当位置补上去,爱好了还会写上几个字儿,画上画儿,增光添彩儿。也是为图个吉利,有的门楼前会蹲两只石狮子,那多是有钱人家,没钱的贫汉见状也不含糊,用大石料造个粗笨的大物件来,翻个滚儿镇在门口,定住庭院安宁,以求富贵瑞祥。时长岁远,门楼上落了些土,便会长出一抓一抓墨绿的野酸酸来,常有口馋的小子沿梯爬上去,摘下几束来,送入口中,嚼得龇牙咧嘴。
院墙是用就地挖取的黄土筑的,四个典型的壮汉脱了上衣,露出精赤的古铜色的上身来,等到帮工往特制的木框里丢满土后,四人便跳上去,先用平底石锤将土抻平,再换用尖底石锤,抡起一样高,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力气砧下去,每砧一下,土里就多一个窝儿。同时,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异的“嘿嘿”声,这种节奏越来越震耳,和着铁锤阵阵落下,融入黄土中去,融到几千年秦汉唐宋史地中去。那筑墙的多是吃过大老碗厚面的乡民,墙筑得结实,成年累月的便用了去,围住小院里的一户户人家。但风雨无情,多少年过去,院墙和厦子房墙面遭遇同样的命运。墙上渐渐往下掉土,墙的身板就不再像先前那样厚实了,越来越薄。墙上会裂开缝,鸟或风送来的一些植物种子,在一阵风雨里泡胀,扎根发芽,密密麻麻地长起来,也算给小院添上了一道奇景。夏末秋初,主人就会上去用镰刀割了,铡碎后混上麦麸,掺水拌了,倒入食槽中去,够得牛马吃上几天。
街道挺窄的,道边树旁,堆满玉米秆、麦秸集,有了闲婆娘趁一日晴阳,便抱了湿柴铺在路上让人走,牛走,车走,踏出水分,好让日头晒干。但又时常会忘了收回,下雨天就惹了麻烦,谁家穿了低胶鞋的孩子出来,刚踩上就情知不好,“扑踏”一声鞋里便灌满泥浆,孩子往出硬拔时,就倒在泥水里,吱哇吱哇哭着挪回去。不时便有了一中年汉子出来,一中年妇女跟在身后,指桑骂槐,替儿出气,一场纷争就这样挑起来,双方都不示弱,在雨中打得风飘雨散。各家屋里的大小人等都出来,一阵的拉劝方才歇息。自此两家便结下冤仇,即便庄户房屋,头挨屁股,也不往来,当街碰见了,实在绕不开,就朝天吐唾沫。只可惜了街道,从此再无干净之时,也难怪了两旁树木高耸,便整日湿湿的,人走不过去,鸡狗照旧跑来跑去。谁家的猪似乎挺高兴,挣脱缰绳跑出来,躺在泥水中,扑腾上半天,最后安稳而睡,懒洋洋地把整个身子亮给太阳看,两排奶头露出来,一群黑的、白的、花的猪崽欢实跑来,趴在泥水中,凉凉地吸着奶汁,倒也惬意红火。
村中间有一棵大树,是笨槐,不是洋槐,虽然每年也开些小白花骨朵串儿,却吃不得。树有三根大枝,两枝端向上,一枝斜伸过来,枝上又分开许多小股,再添些叶子,稠密得夏天也看不见日头。吃晌午饭时,树下围一圈人,有人爱出汗,正好可以借着凉风舒坦一下。女人们裤管都挽上去老高,穿着短袖衫,胸前忽闪着院里院外忙活。孩子们只穿了裤衩,满街道里跑,热了就喝凉开水,更热时就泡到水库里去,往往会使水平面高出几寸。
夜来,孩子们折腾得更是热闹,只差没上天摘星星。有了老婆婆,与小孙子端了椅子去树下坐着,孙子挺淘气,爬上树去拿挂在叶梢的月亮,上到顶了却总是够不着,很丧气地摆弄着树叶儿乱动,回头再看时,那月亮早变成碎块,在空中灿灿地晃成无数烂银。孩子伤心地溜下树,告诉白发婆婆,婆说,你不要淘气,月亮喜欢规矩的孩子,末了就朝天上指指,果然月亮依旧还在天上。孩子高兴了,满街巷跑去,说自己是诚实的娃娃。多年以后,婆婆去世了,而那个孩子始终记得那句话,并且说自己并不怎么喜欢月亮,只将一面给人看,另一面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于是就只能写这篇文章来追忆一些知道的琐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