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行走

靠墙行走

我在院中,或者村道里,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就像我要说话前突然紧张一样,我必须立定,赶紧找一堵墙,让自己靠住,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或缓慢或匆急地回望一阵。我总是感觉身后有人,这些“人”在拽我的衣袖,或者绊我的脚后跟。我知道他们都跟我相熟,要么是谁家夸过我的老人,要么是谁家和我蹦过弹球的小玩伴,在他们远离村庄之后,顺路回来,和我打个招呼。我那时候连人话都说得不是很利索,更不懂他物之语了,所以我无法告诉他们朝前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只能静静站上一会儿,让他们看看。然后放心离开。

在白天我就会有的这种感觉,在夜晚会来得更为强烈。漆黑的看不见对面来人的夜里,我几乎不能挪动自己。我把自己寄存在黑夜里,等候着稍有的一丝光亮照射出来,再把自己发送出去。有时候等得久了,看着光阴慢慢流逝,而无丝毫收获,我未免会有些着急,索性鼓足勇气去寻觅光亮。而实在没有光亮又不能误了事情之时,我只能在黑夜里踽踽行进。那么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墙根行走。我必须和一个东西互为标榜,这样我才能衡量自己的才华,以便确定适合自己的路向。

我顺着土墙往前慢慢移动,动作笨拙,神情慌张,短短一条路也要走好长时间。我的这一切滑稽的举动,被母亲隔窗看在眼里,她一直都在那里站着,她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这小子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已经习惯于在最黑的夜里看到最白的光,在狗狂叫的夜里听出夜静。她曾想出来帮儿子一把,不过她很快改变了主意,她要让他自己走到他要去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彼时可能异乎寻常地容易到达,但在此刻它变得出乎意料的艰难。她坚信自己的儿子能够自己到达。她于心不忍地看着儿子慢慢摸索。

在小小的年纪,我小小的个子和眼睛没有看见母亲。我犹疑了很长时间,我迈动一步总是显得那样费劲。但是谢天谢地,还有这样一堵墙可以安妥我。我抓住土墙后心里立马踏实。我能感觉到墙上伸出的无数双手,在手与手的接力中,我最终被安全传送到目的地。

在墙的搀扶下,我一点一点朝前长大。一点一点地脱离墙体,我开始朝外渗透和扩张,我很快发现,离开墙的护佑,我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的恐惧不是缩小而是随之放大了。在月白之夜,我下晚自习后要独自穿越玉米地,青绿的玉米此刻一片煞白,风吹动温柔的枝叶,沙沙一如杀杀,无限的惶恐朝我杀将而来,哇呀呀我必须拔腿就跑,恨不得将自己提飞起来。当然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很快就会逃离那片玉米地,不过如果有一堵墙能陪我跑岂不是更好?在一个夏午,我跟着一帮人去水库游泳,水里未知的什么东西在使劲地拉着我下沉,我使劲地朝上挣脱,在冲出水面的某个刹那,我的号叫惊天地泣鬼神。我被救了上来。靠着一堵老破墙墙根的温热,我被闻讯惊慌赶来的母亲重新引回到这个人世。

墙总是在阻止和消弭着我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惊惧。我对墙表现出友好和亲近。我因此从来不会从墙上抠一个土块下来,也不会像百米冲刺似的连滚带爬扑上墙头,然后假模假样地骑行。当村里许多孩子在墙上耀武扬威时,我并无丝毫羡慕之情。我一直在为他们捏一把汗,怕他们摔下来。他们这样的折腾动不了墙的几根汗毛。墙始终稳稳地站在那里。它像祖父一样将所有孩子架在自己的肩头。当多年之后,我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顺墙溜步时,当我把儿子架在肩头,感觉我们父子俩像是一株向日葵时,我就会想到那些老墙之于我的爱护。村里一茬茬的小孩子、小草和小鸟儿都是开在老墙头顶的一束束花朵。

但是我想知道墙外世界的念头不可遏制。在它越聚越多时,我终于远离了墙体。我被村庄发射出去好远。之后我开始了寻找一堵又一堵墙的历程,然后又将其轻易抛弃。我和它们之间始终没有建立起良好的情谊。又是多年之后,当我回来,老墙一堵堵正在坍塌。我仅仅见到的其中几面也已不复有当年的巍峨。墙衣衫单薄,墙脸上布满老年斑。墙似乎还在瑟瑟发抖。我的个头比墙还要高。墙再也无法庇护我了。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墙,亲吻着墙的额头。墙勉强地朝我笑了笑。它告诉我谁谁长大了夜里被人从墙头追撵了过去,谁谁将更老的一辈人送到墙头上。这许多老掉牙的故事依然在村庄里被赋予着新意,我细细倾听,间或插上几句话,心领神会。在夕阳的余晖下,我们祖孙俩,相坐着直到天黑。直到无语,依然会思想起许多人事。

我在等待着过去的一切都回来。我的年轻美丽的母亲,正站在窗后,看着小小的我硬邦邦地贴着墙根走过来。